第十七章 觸摸死亡(1 / 3)

葬禮上,人們窸窸窣窣,竊竊私語。有議論死者生前的,有說家裏孩子上學問題的,有抱怨老公喝酒了的,有借機通知下個星期孩子婚禮的,有感歎生活艱辛的。死者的近親們忙忙碌碌,張羅著儀式的進程,點燈,祭品的擺放。不僅要給死去的人燒紙錢,還要站在門口收份子錢。肅穆的葬禮上怎麼也無法擺脫生活的苟且。

在此之前,我們三個人風塵仆仆到了家門口,卻不知以什麼樣的理由踏進去。董春雨卻胸有成竹地敲起了門。

開門的正是我爸。他比上次見他的時候蒼白了些,頭發又少了些。他客氣地請我們進門,大聲而親密地叫著我的名字,喊著有同學來拜訪了。

我驚愕地看著董春雨,原來她早已把一切鋪墊好了。

我以為馬上又會有一場混亂的撕逼大戰。可是那個假的我默默地邀請我們進門,絲毫看不出往日的恩怨。

家中一片沉寂。我更不敢出聲。

許久,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四下打量著這間我從小到大生活的房子。沒什麼變化,變的隻有我而已。電視櫃上的相框中,我們一家三口的笑容僵硬,卻其樂融融。牆上我爸媽在五年前補拍的婚紗照色澤還很鮮豔,右下角插著我畢業時穿著學士服的照片。窗前一顆仙人掌,從我五歲起開了六次的花。主臥的門緊緊地關著,櫃子裏麵裝著我從小到大和朋友們通過的信件和漫畫書。很多記憶跳了出來,都很鮮活。就連門框上,我媽給我量身高的印記都有著不一樣的色彩。

物是人非,腦袋裏突然跳出了這個詞語。以前總覺得這個詞矯情而且做作,如今卻很好地形容了我此刻的境況。

“我媽……呃,阿姨呢?”

“不好意思,你們來得不是時候,小鋅的姥姥剛剛去世,你阿姨沒心思招待你們。”我爸從廚房中走出來,端著我愛吃的水果。

我以為我聽錯了,想要再問一次。董春雨按住了我的腿,對我搖了搖頭。我呆呆地看著她,覺得她無比陌生。

我媽默默地站在姥姥的棺材前,滿臉倦容。我知道,悲傷一定比任何事情都讓人疲憊。可是她沒有哭,偶爾應付前來慰問的人兩句話。這讓我稍微放心了一些。我怕她哭,因為她哭了,我這個做女兒的卻連上前擁抱她的資格都沒有。那個冒用我身份的人,站在她的旁邊,緊緊地拉著她的手,傳遞著來自女兒的溫暖。

我走到靈前,跪在墊子上,腦袋空空如也,哭不出聲,掉不出淚。粗糙的紙錢堆在旁邊,我不知道那東西在陰間值幾個錢,是不是燒了這些,姥姥在那邊的生活就會豐衣足食。

小姨一如既往,大嗓門兒地聊天,大嗓門兒地使喚著任何一個她能看到的人,椅子挪一挪,白布掛得偏了,花圈擺放得不夠整齊。葬禮這種事啊,真正用心去愛死者的人真的是做不來的。幸好家裏有個小姨,她平時常常和姥姥吵架,有時候罵姥姥偏心,有時候嫌棄姥姥動作遲緩,隻要她想吵架的時候,總能找到理由。現在姥姥去世了,竟然要靠她來做出這最後可以盡孝的事情。

不知道為什麼,我從小就很排斥她。比起我爸媽,她更像是我的家長。在我成長的過程中,各種關鍵與不關鍵的節點從來都少不了她的參與。直到小學畢業之前,我一直以為家庭成員的基本組成就是爸爸、媽媽、孩子和小姨呢。

我曾一度疑惑,為什麼小姨待我如此不同。我爸總說小姨是因為喜歡我才這樣的。這個原因倒是讓我更容易接受一些。

我從小就是備受寵愛的孩子,一直是在各路親朋好友的誇讚聲中成長起來的。但是作為眾多粉絲一員的小姨,她對我的喜愛卻是充滿獨裁和蠻橫的。

比如在高中之前,她從來不讓我獨自出門。有幾次想和小夥伴去郊遊,她死活不讓,見實在拗不過我,就想出了各種青少年在外遇到危險的案例,讓我爸媽阻止我。

就因為她,我失去很多青春期該經曆的冒險與刺激。

小姨見我媽在那裏站著,送過去了一把椅子。又把那個假初鋅拉了過去,囑咐著讓她照顧好我媽,同時安排著前來悼念的客人。那一刻我對小姨的態度又改變了一些,或許這就是場麵人的厲害之處吧。

還有那個正忙碌地幫忙張羅的身影——竟是小車,幾年未聯係的前男友,一身黑色正裝,莊嚴而隆重地忙前忙後,儼然半個主人。偶爾,還會跑到那個假冒我的人身邊低聲耳語幾番。

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雖然我和他早已沒有了瓜葛,可看到這個場景,仍然被一種無法擺脫的恐慌所包圍。這意味著,那個女人用著我的身份,已經開始經營起了新的生活。

葬禮的嗩呐吹得震天響。鞭炮劈裏啪啦,竟讓我有種脫離現實的錯覺。舅舅喊著“媽,你一路走好”,幾個叔叔便抬著棺材艱難地起身。

這個時候哭禮的環節已經過去了,但還是有人小聲抽泣。天空竟然應景地下起了大雪,那個假的我,一直站在我媽的身邊,幫著應付著為了安慰而安慰的人。她的眼睛紅紅的,手上始終牽著我媽,好像真的成了一個獨當一麵的大人。我很難想象,如果現在我還是我,是不是也能和她一樣把所有的悲傷收起來,有條不紊地處理這一切。

不,不對,那是我姥姥的葬禮,她根本不會悲傷。沒有感情,何來隱藏?

“小姨……”還不到十八個月的外甥在姐姐懷裏樂滋滋地叫著。小孩子哪裏懂得大人的悲傷,他隻知道這天人多,熱鬧。

“那不是小姨,小姨在那兒呢。”姐姐把外甥的小胳膊收回去,又指了指那個占據了我的身份的家夥。

我這才反應過來,小家夥剛才是在叫我。都說小孩能夠看到大人看不到的東西,難道是真的?

我激動地看著姐姐懷裏的小家夥,他也天真無邪地看著我,對視了幾秒鍾後,他張開小手,竟然要我抱。

伸出雙手迎接他的動作剛做了一半,那個頂著我模樣的女人代替我將他接了過去。同時遞給了我一個警告的眼神,抱著我的外甥再次走到了送喪隊的前頭。她竟然怕我傷害孩子。

我恨恨地盯著她,握緊了拳頭。真是惡人先告狀啊。

這個時候,郭易伸出手臂,手指緊緊地捏著我的肩膀,傳遞著來自他的力量。我望著他,勉強地擠出一個微笑。

“真想重新當個小孩子,天天被抱在懷裏,什麼也不懂才幸福。”我說。

“真傻。”他摸著我的頭發,口中嗬出一團白氣,“不管大人小孩都是有情感比例的,可大人的情感是複雜的,這些難過占據了你情感的80%,所以你痛苦。但是小孩子就不一樣了,他們的認知世界很窄,可能就是一根棒棒糖的大小。當你搶走了他的棒棒糖,那麼他的痛苦是100%。所以啊,真正幸福的是你的姥姥。死去的人,才會真的一切歸零。”郭易說這話的時候特別正經,像個傳教士。我呆呆地看著他,突然有種深不可測的感覺。

“他?”董春雨望向送葬的隊伍,眯著眼睛,滿臉疑惑,“火車上那小子。”她的語氣有些不確定。

順著她的眼神看去,送葬隊伍浩浩蕩蕩,我才想起來我根本不知道那小子的背影長什麼樣。

葬禮過後,我媽便陷入了與世隔絕的狀態,不說話,也不吃東西,躺在床上蜷縮著身體昏昏入睡。

我們終究還是客人的身份,在這種情況下不便過多幹擾,隻好在我家附近找了個快捷酒店住下。

這已經是姥姥去世的第三天了。我很想質問董春雨,是不是因為知道這場葬禮,才會放任我回家看看。更想質問她,為什麼不早點把這件事情告訴我。可是質問她又有什麼用呢,答案我自己都懂的。

“要是人們真的可以永遠擺脫死亡就好了。”董春雨放下行李發表言論,我知道她一直在等待教育我的時機,就和我等待質問她的時機一樣。

董春雨的話總是有很多言外之意。我妄自揣測,總猜不到點子上。

“那隻是你的想法,人到老年,自然對死亡沒有那麼多恐懼了。而關於死亡的悲傷都是留給活著的人的。當然,也無非隻有幾天的時間。”郭易隨便拿起一個蘋果,咬了一大口。

“起碼可以自己選擇死亡時間也是好的啊。”董春雨不服氣地還嘴。

我蜷縮著身體躺在角落中。一些關於姥姥的細小的回憶像是氣泡一樣浮出水麵,而後一個一個破裂。他們兩個拌嘴的聲音逐漸縹緲。

我總是很遲鈍。姥爺走的時候我上四年級,那時我還不知道死亡的意義。隻是很久以後,再擺弄和姥爺兩個人在一起才玩的小動作時,才忽然意識到,這個人已經永遠不會再出現了。

總會有很多人告訴我們要珍惜當下,因為每一個當下成為回憶的時候都會無比懷念。可是從來沒有人告訴我們到底要如何珍惜,怎樣珍惜。所以,我也一直錯誤地以為所謂的珍惜,不過就是讓每一秒快樂,讓每一秒都優先讓自己的欲望做出選擇。直到這一刻,我才知道,人活著,不應該永遠遵循自己的欲望,而是要時刻提醒自己,如果此刻這樣做了,以後是不是會後悔。

關於姥姥生前的記憶,也隻剩下我大學畢業那年暑假時,和她見的最後一麵。

那天很熱,隔著窗戶都能感受到室外的火辣。我蜷著腿坐在椅子上不斷地刷新著小車的社交主頁,那會兒我們剛剛分手,我一直試圖尋找出他對我失去熱情的原因。

“哎喲,累死了,累死了。”姥姥站在門口喘著粗氣,這句是她的口頭禪,從我記事那會兒,姥姥無論幹了什麼都要說上幾句“累死了”。她那一口湖南口音就算是在東北再待上四十年也不會有絲毫改變。

我沒有回頭看她,手指在鍵盤旁邊沒有任何節奏地敲打著,宣泄著自己的焦慮。

“寶寶,趁熱吃。”那時自認為已經是成熟女人的我,每當她還這樣叫我“寶寶”的時候,總有一種尷尬和不耐煩。

“嗯。”盡管沒有看她,我仍然知道她當時的動作,費勁地挺著那個肥胖的肚子,一隻手扶在旁邊的鞋櫃上,另一隻手叉著腰,大口大口地呼吸。

她把烤鴨放在門口的吧台上,便離開了。我甚至沒有邀請她進屋坐一坐,留給她的隻有冷漠的背影。

而現在她離開了,留給我永遠無法贖回的歉意和愧疚。

兩兩相欠,或許也是一個好結果。

郭易不知什麼時候回到他自己的房間去了。董春雨見我一個人默默掉眼淚,便把我扶起來,不知道從哪裏變出了一串佛珠遞給了我。

“現在你跟我做,我說什麼,你就說什麼,然後像這樣撚佛珠。”

“什麼?”我擦了擦眼淚,驚訝地看著她。沒想到董春雨除了會西方的禱告竟然還會念經。像她這樣不專一的人,難道不會被神明懲罰嗎?

不過最終我還是跟著她做了起來。後來我才知道她教我念的是往生咒。

我原本是不相信這些的。可是念完之後,真的覺得心情平靜了許多,那些對亡者的愧疚和悲愴好像被撫平了一些。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其實不管是禱告還是念咒,都屬於一種簡單的儀式。人們很早以前就會通過各種各樣的儀式,來達到自己想要的結果。比如求雨,比如祭祀。這種方法宗教中運用得最多,所以你不用考慮我到底是哪個教的教徒,我信奉科學。”

“什麼?這也算是科學?”

“當然了,所謂的心想事成,重要的是那個‘想’字,你一直想,事情就成了。而這個想的過程,就是我所說的儀式,禱告也好念經也罷,甚至我們過生日吹蠟燭,對著流星許願,放孔明燈等等這些,都是把‘想’這件事寄托給行動,從而加深了‘想’的作用,隻是方法不同,效果不同,需要的時間也不同。”

“你的意思是,其實不管是什麼宗教,祈禱的形式雖然不一樣,但最終達到的目的都是一樣的?”

“對,其實說到底也就是精神力量。為什麼人們喜歡尋找信仰,因為那是一種精神上的方向。人們通過這種儀式性的東西,注入自己的誠心,時間久了,這種誠心就會量變產生質變,最終達到夢想成真的目的。把所有的事情退回到最初的起點上,我們追求永生也好,追求財富也好,最終追求的是我們內心的東西。反過來,隻要我們善於利用內心,那麼也會得到非常強大的力量。所以我們利用那些儀式,把精神力量注入進去,然後就會產生一種無形的磁場,讓你所想的事情順利地達成。就好比我剛剛教你念咒,你知道這是往生咒,雖然你不相信,但是你潛意識裏希望念了這個咒語你的姥姥會在另一個世界幸福安康,這時你的心靈會得到慰藉,所以你念完以後,覺得心情平靜了一些。”

這真是為我開啟了新世界的大門,早在看董春雨禱告的時候,我還特別不屑,沒想到背後竟有這麼深遠的意義。

“可是既然心想事成這麼簡單的話,豈不是人人都可以那麼做?”聽了董春雨的話,我的腦子裏有什麼銜接到了一起。

“剛剛我不是告訴你了嗎?心誠則靈,越是誠心,精神力量越是強大的人,越容易成功,普通人平日裏隻做一兩次是不可能成功的。所以我和爸爸在平時會對意誌力進行練習,便於日後實驗的進行。其實在這方麵已經有不計其數的人有著不錯的成就。最厲害的要數蔣建國教授了。”董春雨繼續說道,“當然,僅僅儀式是不夠的,有時候還需要其他的東西作為輔助,比如說神像,比如說符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