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舊事重提(1 / 3)

1986年12月,黑省莫河縣再次不負眾望地達到了零下46°C,讓這個號稱全中國最冷的地方更加名副其實了一些。這天夜裏,老太太身上隻披了一件棉襖便從屋子裏快步走出來,她到柵欄旁邊的積雪中摸索了半天,怎麼也找不到前些天埋進雪裏的凍肉。

老太太正覺得奇怪的時候,手下摸到一個毛茸茸還帶著溫度的東西。她借著屋子裏透出的昏暗的燈光眯起眼睛一瞧,隻看見柵欄的另一側,一雙黃亮的眼睛正定定地看著自己,老張太太的心一沉,對方卻對自己齜起了獠牙。

“來人哪,黑瞎子進村了。”老太太兩隻眼睛還直勾勾地看著對方,嘴巴已經喊出了聲音。對麵的東西聽到喊聲,忽然站起身體。他行動帶風,驚掉了房簷上的積雪,散落在老太太的頭發上。

“哪兒呢?”這時老張頭從屋子裏衝了出來,左手拿著菜刀,右手拿著擀麵杖,身上的軍大衣由於他動作太過激烈而從肩膀上滑落下來一點兒。

熊瞎子早年常在這一代出沒,它是熊的一種,但是視力不怎麼好,因此而得名,所以老人常說如果遇到了熊瞎子,隻要躺在地上裝死或許可以逃過一劫。可還有老人說,熊瞎子不愛吃人但是喜歡把人當成玩具,它的手掌上有釘子,舌頭上帶刺,拍誰一下,肩膀就被削掉了,舔誰一下那半邊臉就沒有了。這個村莊坐落在大興安嶺山脈的北坡,直連中國保留完好的幾片原始森林,傳言林子深處怪樹叢生,遍布奇花異草,有成精的人參,有會說人話的猞猁,有凶猛無比的老虎,還有能讓人瞬間起死回生的藥材。早年村子裏也常能見到熊瞎子、猞猁等動物偷偷進村覓食,不過近些年它們身上的東西突然值錢了起來,所以被村民們捕殺得差不多了。

“呃……”熊瞎子低聲吼叫著,那叫聲有些虛,聽起來有些無奈,又有些著急,像是一個很久沒吃飯的人在叫喊著“餓”,老張太太的頭發頓時被來自對麵的那股腥臭的熱浪吹散,剛剛落在頭發上的雪融化了流到脖子裏,讓她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你擱那兒待著別動,別喘氣兒。”老頭子囑咐著老張太太,不顧寒冷,衝進了冬天的夜裏。

那熊瞎子似乎無心戀戰,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便轉身逃跑了。

接著一連幾天,好幾戶人家都遭遇了熊瞎子的毒手,有丟雞的,有丟肉的,竟然還有一家丟了藏在院子裏的私房錢。當他說這話的時候,眾人一陣唏噓。

“熊瞎子要你私房錢幹啥?”

“偷別的東西時候,給糟踐了唄。”

再後來,有戶人家丟了女兒,再後來,有戶人家丟了老婆。再後來,更多的女人消失不見了。

董明光就是這個時候回老家過年的。那時他剛剛考上碩士,主攻生命科學與人類文明方向。在那個時代大學生看起來還非常牛掰,碩士更是鳳毛麟角,尤其他們這個閉塞的村莊裏麵,念到高中的人都少之又少,所以董明光的身份從原本備受歧視的沒爹孩子成長到現在反而成了勵誌故事的主角,雖然他還沒有什麼大成就,可是仍然做足了衣錦還鄉的氣勢。

或許是越傳越厲害的妖怪讓他格外在意,也或許是多年前頭也不回地走進那片原始森林的父親讓他至今難以釋懷,總之他也決定去山中一探究竟。剛到家,董明光便對那片在傳言中妖化的深山產生了無限的興趣。

第二天一早,董明光跟著幾個兒時的玩伴上了山。

由於路途遙遠,進了山沒多久,進山探險的興奮勁兒馬上消退了大半。

“誒,你以前見過熊瞎子嗎?”哥們兒王二閑聊著。

董明光本來想說實話,可是又覺得這正是樹立威信的時候,便不自覺地張口說道:“沒見過敢帶你們來抓它嗎?”鋪滿雪的樹林中格外安靜,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圍巾後麵略顯沉悶。

“別動,聽!”同行的隊友小康抬起手攔住了他們,做出了噤聲的動作。

“滾犢子,聽啥聽。”董明光覺得對方是在挑戰自己的權威,有些不滿。可話音還沒穿透自己的圍脖傳到那幾個哥們兒耳中,他的口型由於驚訝而停留在最後一個字的地方再也不會動了。

前方不遠處躲在一棵粗壯的樹後正探頭望著他們的那頭毛發異常濃密的、正吐著熱氣的黑家夥不正是他們此行的目標嗎?

可是這頭熊瞎子長得怪怪的,他的頭上戴著一頂綠色的紅軍帽,身上斜掛著一個軍綠色的背包,鼻子也不像書中的狗熊那樣突出,眼睛很黃、很亮,感覺上應該是個視力很好的熊瞎子。

他心中一驚,強行鎮定了一下,端起獵槍。其餘幾個哥們兒也都將手中的家夥端了起來,整齊地對著對麵那個連續幾天都出現在村莊的野獸。

“不,不。”對麵的野獸似乎受到了驚嚇,慌張地晃了幾下腦袋,轉身跑了起來。

看到這個場景,董明光頓時自信了許多,趕緊放了一槍。

幾隻麻雀聽到響聲從樹上竄起,積雪應聲落了一地。一行人也追著野獸繼續奔跑了起來。

“二哥,它剛才是不是說話呢?”小康一邊跟著跑一邊問著。

“狗屁,就是瞎哼哼吧。”董明光不屑地回應著,並沒有因此而放慢腳步。

幾個人在雪地中跑了好一會兒,不知不覺中已經到了森林深處,熊瞎子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蹤影,他們停下來大口地喘著粗氣,汗水已經滲透棉襖。他們不約而同地摘掉帽子,用手套擦著額頭上的汗珠,冰天雪地裏,他們的腦袋上都蒸發著熱氣,就好像他們此刻疑惑的情緒。

“二哥,我感覺不對啊,那熊瞎子剛剛是不是戴著帽子,背著包。”也有一個哥們兒提出了質疑。

“那不是熊瞎子吧,我小時候聽我奶奶說這山上有妖怪呢。”

“放屁,這大白天的哪來的妖怪,就算是有妖怪我也能給它剁碎了回家包餃子。”董明光瞪著眼睛嗬斥著這個擾亂軍心的家夥,說著大話給自己壯著膽兒。

這時,一陣北風吹來,捎帶著些許的雪花,幾個人不約而同地閉上了嘴,把帽子帶上,用圍脖把臉捂得嚴嚴實實,睫毛上很快便掛上了霜。

黑省的冬天最冷,出門的時候一定要把臉和額頭都捂上,否則非常容易凍傷。可是盡管此時他們已經如此全副武裝,全身上下唯一裸露的地方隻剩下眼睛,可有風吹起的時候,也一樣畏懼寒冷。

“哥,再往前走的話咱們可不熟悉路,這冰天雪地的真出不來可都玩兒完了。”小康勸著這個固執的帶頭大哥,心中早已有了不滿,這小子不就是比我們多讀了幾年書,竟然這麼趾高氣揚。

“走,還能讓個畜生贏了?”董明光定了定心,帶頭向前走去。

大概又走了一兩個小時,幾人可以明顯地感受到山路更加陡峭,大雪已經快要沒過小腿,導致無法探清山路的虛實。董明光在前麵打頭,每走一步都格外小心。生怕什麼時候踩空了,就會被積雪完全覆蓋。這個時候已經有兩個人嚷嚷著要回家了,董明光也不再那麼堅定,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就算現在馬上回去到家也要半夜。

“我操。”他這一步不知邁到了哪裏,整個人陷進了雪坑。幾個人一陣慌亂,紛紛過去拉他。這時不遠處傳來一陣低吼,所有人立刻停止動作,屏住了呼吸,四周靜悄悄的,把這吼聲突顯得格外清晰,他甚至感受到了這聲音裏夾雜著憤怒的情緒。

“滾出去。”北風中,那吼聲突然有了音調。幾個人趕緊端起槍背靠背地圍成了一圈。那頭熊瞎子四肢著地,弓著身子,齜著獠牙,做出了進攻的姿勢。

“它,它真的說話了。”一個聲音顫抖著,在這冰冷的天氣中顯得可憐兮兮。

野獸還在繼續低吼,眼睛瞬間變成了紅色,獠牙似乎變得更長了。四周掉光了葉子的樹抖了幾下,一時間大雪席地而起,像一股巨浪將他們撲倒在地,董明光躲在雪坑裏顫抖著,不敢再掙紮,生怕引起野獸的注意。天空突然下起冰來,打在他的棉襖上,他不禁縮起了脖子,嘴唇不住地哆嗦。

“我操,這是妖怪。”小康大吼了一聲,立刻從雪裏爬了出來,連著對那野獸開了幾槍。然而對方並沒有退卻,也沒有絲毫損傷,反而靠近了一步,眼睛眯了起來,皺著鼻子,嘴巴咧得更大了。小康知道,這是野獸要進攻之前的表情,他家的狼狗就是這樣。

“滾出這裏。”野獸低吼著,揮了一下前爪,頓時刮起了一陣大風,吹飛了他們的帽子,旁邊那幾棵上了年紀的鬆樹也倒了下來。幾個人頓時散了勇氣,連滾帶爬地跑回了村莊,忘了雪坑中的董明光。

“山上那不是熊瞎子是妖怪。”

“幾個上山的小夥子差點下不來,據說王二嚇得現在還躺在炕上說胡話呢。”

“可不咋地,我家老頭還以為他死了呢。結果送到城裏醫院,這人咋地沒咋地,就是嚇著了。”

董明光坐在家裏炕頭,回憶著同伴們逃跑之後的事情。

當時他暈了過去,也不知是被嚇暈的還是被那聲音震暈的。總之,當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一個類似山洞的地方。

“你是小誌的兒子?真的是緣分哪。難怪你們長得這麼像,哈哈。”一個彪形大漢席地而坐,盤著腿,托著腮,滿臉嬌羞地看著他。

“小誌”,那是一個好久遠的名字了。那是董明光的爸爸,全名叫董誌。

八歲那年父親頭也不回的背影,再次回到董明光的記憶中。

那時“文化大革命”的浪潮已經逐漸退下,爺爺和父親都按時到廠裏上班下班,閑暇的時間也會偷著上山打點野味作為生活的補給。後來爺爺年歲大了,變成了隻有父親一個人上山。有一次父親一走幾天都沒有回來,廠裏那邊請了病假,家裏人都急得團團轉卻始終不敢聲張。

終於在第七天,他的父親從山中走了出來。這次回來他好像變了一個人一樣。不愛說話,常常一個人沉思。

這樣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無條件地滿足小董明光各種無理的要求。在閑暇的時候他還會幫媽媽做家務,爺爺一度認為父親董誌是撞了邪。那會兒董明光太小了,隻傻傻地沉浸在每天都有大白兔奶糖和蘋果的喜悅中,根本無暇顧及父親到底為什麼做出改變。

一個月後的某一天,董明光逃學回家準備取點奶糖跟同學炫耀,本該在廠子裏上班的董誌卻回到家中,董明光當時還記得麵對突然回家的老爸時的驚恐與緊張。

可是父親並沒有責備他,反而寵溺地摸了摸他的頭。

“以後不可以這樣逃學了,知道嗎?”

記憶中他的爸爸總是很嚴厲的,而此時,竟然連逃學都沒有過多追究。

“爸爸也逃班了嗎?”董明光仰著頭,看著董誌。那時的他還太小了,完全沒有感覺那是永別之前的溫柔。

董誌點了點頭,從櫃子裏翻出了一頂嶄新的紅軍帽,恭敬地戴到了頭上。轉身,離開。

“爸爸,你幹什麼去?”

“尋找人類的光明。”

別說是年幼的董明光,估計就算當時有大人在場也不會有人知道這句話的真正含義吧。

“再逃班就掙不到錢啦,媽媽不是說再拿不到錢就別回來了嗎。”小小的董明光學著媽媽的口氣,對他的父親喊著。

他一直跟著董誌的步伐,直到看著他的爸爸頭也不回地走進原始森林。那是他們最後一麵,從此沒有人再見過這個男人。

盡管董明光已經長大,他也清楚地知道當年父親的一去不回和自己那句“拿不到錢就別回來了”沒有任何關係,可他始終對於自己和父親所說的最後一句話竟然是這個而耿耿於懷。

“小誌是我的摯友。”男人眯起眼睛回憶起來董明光的父親,跟他講了很多和董誌在一起的趣事。

“那我爸現在……”董明光心中燃起一絲希望,可還是不敢問下去。

“他已經去世了。”男人的目光望向遠方。

凝固的血液重新開始流淌,屏住的呼吸終於被釋放,董明光心中早已知道了答案,可偏偏要有另一個人告訴自己才能真正放下。

董明光沉默了很久,終於讓自己的情緒平靜了下來。

“那請問你知道他被葬在哪裏嗎?”

……男人沉默了一下,站起身子,望向林子深處,“不過你還是可以見到他的,他並沒有下葬。既然你是他的兒子,也應該把他的屍體交還給你。”男人望著董明光的眼睛說著,示意董明光跟著自己向那片神秘的山洞深處前進。

“既然你常年生活在這林子裏,那有沒有看到這附近有什麼怪獸?”董明光始終惦記著他們這次的任務。

大漢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他的眼睛非常黃,董明光記得以前聽哪個老中醫說過這樣的人一般都是肝不好。

“這林子上萬年可能都有了,什麼怪獸都有過。”大漢不以為意地回答著,卻無心繼續這個話題。“其實我早就想把你爸爸的屍骨交給他的家人,可是我怎麼也沒查到他的家人在哪裏,今天能看到你也真是緣分。你爸爸死的時候很突然,什麼話也沒留下。”男人跟董明光講了這些年的事情,原來董誌早在剛進林子的時候就已經死了。

原本隻靠一盞油燈照亮他們的路,可走了一會兒,油燈更暗了一些。洞裏,董明光聽見兩個人的鞋子碰撞地麵的聲音,偶爾還會傳來幾聲野獸的低聲怒語。男人在他前麵掌燈,身材大得嚇人。

他不禁有些後悔一個人跟了過來。這個男人實在詭異得很,一下就猜到自己是董誌的兒子。

他想起了暈倒之前,同伴們大叫著“妖怪”落荒而逃,不禁害怕了起來。

董明光眯著眼睛四處看著,忽然腳下一滑他感到自己進入了一個冗長的通道,好像兒時坐滑梯的感覺,接著完全的黑暗接踵而至。

大概滑了幾分鍾,董明光漸漸感到前方有微弱的光亮,當他停止時他來到了大概十平方米的小屋,他緩緩地站了起來有些驚奇地望著四周,牆壁是厚厚的泥土,上麵掛著幾盞油燈,好像是農村人家挖的地窖,男人就站在他的眼前,對他微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