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鳥集》reference_book_ids":[7267077383868386323,7046696646154931236,7267108880759393335]}]},"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時間誠實得像一道生鐵柵欄
除了被枯枝修剪過的風
誰也不能穿越或來往
——北島《十年之間》
【2008年10月8日】
大嶼山以北,赤鱲角機場,一輛出租車正沿著海岸公路往東行。
陽光驅散海麵上的薄霧,將出租車身後的影子拉長。風擋玻璃反射出陽光,從高空俯瞰下來如同一個正在移動著的光點,由海與天之間逐漸沒入城市的喧嚷中。
“坐幾次出租車就能讓你明白哪裏是真正的時裝之都。倫敦出租車司機關心體育,紐約出租車司機關心你要去的幾個街區之外,而巴黎的出租車司機關心John Galliano在Dior幹得怎麼樣了……”
翻到這一頁,她坐在出租車後座上笑了起來。
“小姐,來香港觀光啊?”司機抬起頭透過後視鏡瞄了瞄這位獨自發笑的乘客,用半生不熟的國語搭訕。他語速很慢,自己卻並不覺得,反而似乎相當享受這種誇張的語調。
“我像來觀光的嗎?”她合上手裏的時裝雜誌,反問。十月的香港並沒有開始涼,她穿著一件薄薄的墨綠色針織衫,旁邊座位上放著一個並不大的咖啡色旅行袋,不像是經過長途旅行的樣子。
“當然像啊,遊客第一次來香港都會去會展中心跟金紫荊花照相啦!”原來出租車司機判斷的根據隻有兩條:第一,她說國語;第二,她要去會展中心。
她很戲劇感地緩緩挺直了背,將雙手疊在膝蓋上,調整好姿勢,說:“是啊。香港春天好像比秋天冷。”
“啊?”司機一愣。
紅燈,車停在十字路口等待,幹淨狹窄的街道上依次排滿靠左行駛的車輛。車輪將貼近地麵的空氣劃出長長的如同歎息的紋路,摩擦之後失陷在原地。
她側過臉看了看車窗外,將那本很厚的時裝雜誌裝進隨身的手袋裏。
他們已經駛進了九龍半島。
午後的陽光刺進車窗,她還來不及眨眼,忽然感覺到整個車身一震。是來自後麵那輛車的撞擊。司機顧不得還在公路上,熄火,跳下車,握著手機繞過車尾衝到後麵去敲肇事車輛的玻璃窗。
後麵那輛車毫無反應。
出租車司機低下頭來湊近駕駛位的車窗,加大了敲窗的力度。
車內坐著的人依然目不斜視麵無表情,仿佛外麵發生的一切都不存在一樣——忽然車門砰地彈開,出租車司機緊貼玻璃的頭像砸向地麵的籃球一樣狠狠朝反方向甩開去,他的手機在半空中劃出一條並不平整的弧線,掉落在幾米之外。
他被撞暈在路邊。
前麵,出租車後座門緩緩開了,一隻灰色細高跟鞋伸出來落到地麵。鞋跟上方白皙的小腿弧線驟然拉緊,轉身,另一側腿踢了出去。
“啪”,抬起在半空中的腳踝被穩穩地握住,尖細的鞋跟平貼地擦過那隻手腕,緊緊壓住手腕的脈搏。她抬頭,看見一個十分挺拔的女性身影,細碎的短發留在額邊,皮膚是一種略微透明的白,穿著一件白底暗條紋的Versace男裝襯衫,袖子向上翻卷起,逆著光,看不清楚表情。
穿男裝襯衫的女人似乎嘴角在微微上翹,“Hi,Veronica.”
“你是Christine?”高跟鞋一愣。
男裝襯衫隨即放開手。高跟鞋的右腳落下來,還沒站穩便被拉住,整個人被拽進了後邊那輛車裏,“進來,關門。”
車像上了發條一樣壓著線超過前麵的車輛,闖過紅燈往前彈出去。瞬間將剛才發生過的一切甩在了幾條街之外。
Christine剛才的微笑似乎是錯覺,現在一路冷著臉,“Veronica,我說過,想保住你的小命就不要再來香港、不許打蘇富比[1]秋拍的主意。”
“在這裏見到你還真是意外。”Veronica哼了一聲。
穿男裝襯衫的女人是她的新搭檔。在此之前她們沒見過麵,她隻知道對方叫Christine,並不知道中文姓名。
Christine一言不發地把證件丟給她看。那是張身份證,上麵姓名欄裏赫然印著兩個漢字:淩彤。
“從今天起我們兩個就是搭檔了,你對我態度親切一點兒會死啊Chris?”對方抱怨。
“不要隨便取昵稱。你的證件,Veronica。”她右手握方向盤,左手伸了出來。
“行了,這麼假的名字你也叫得一本正經。給你看真的!”她微微皺皺眉,隨即翻出身份證遞給她。
“夏寅?”淩彤終於往左微側了一下頭,接過來看了看,再遞回去,“其實Veronica也很適合你。”
“你喜歡你拿去用。”
“隨便你讓我怎麼叫。我無所謂。”淩彤麵部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但此時此刻夏寅無心討論昵稱的問題,隻說:“很感謝你提前來,不過我們好像不應該在這裏見麵。”
“我說過不許去會展中心。上次的乾隆圓璽隻能算你走運,這次不能再來了。不要讓我再說第三次。”淩彤瞟她一眼。
夏寅完全懶得跟她爭,“送我回剛才那裏,我的行李還在出租車上。”
淩彤卻輕哼了一聲,“一個二〇〇六年的愛馬仕旅行包就那麼重要?男朋友送的?”
“關你屁事。”夏寅瞪她一眼。
“你太不小心了,”淩彤搖搖頭,抬起手稍稍調整後視鏡的角度,“丟三落四,我真的很懷疑你能活到現在是因為什麼。”
鏡子正對著後座,夏寅看到她的旅行包此刻正躺在後座前的墊子上。行李失而複得,她頓時忘了計較是誰把她塞進這輛陌生的車,“你沒打算要我謝你吧?”
“跟我回去就算扯平。”
“喂,我要偷什麼那是我自己的私事,我們兩個合作又是另一回事,你管我休息時間幹什麼?”
淩彤睫毛微微往上抬了抬,“你幹什麼的確不關我事,不過你要是死在這兒就跟我有關了。我看你完全不像怕死的樣子,反而更緊張那個舊包。”
“停車!我們現在解散了,不用在一起工作。”夏寅啪地甩開安全帶。
淩彤偏了偏頭,“你非要下車我不攔你,不過看看後麵那部車再走。”
緊緊尾隨著的是一部黑色的Cayenne S,風擋玻璃後有一張她們很熟悉的臉。
又是陸微微——她為國際刑警組織工作,這大半年來一直在查與夏寅有關的一起文物盜竊案,這回連淩彤都一起盯上了。
“怎麼樣,還要不要跳車?”
夏寅瞪她一眼,“開你的車,別廢話!”
埃及。錫瓦綠洲。
“好啦,各位團友,我們今天到達的錫瓦綠洲非常出名,它位於埃及首府開羅以西,地處幹燥的西部沙漠內,與利比亞的國境相距還不到四十英裏,是廣布於北非的諸多綠洲之一。大家從車窗外可以看到,綠洲坐落於Great Sand Sea邊緣地帶,海拔高度為低於海平麵十八米。”
“錫瓦之所以神秘,很大原因是錫瓦與開羅之間橫亙著五百公裏的漫漫黃沙,使得錫瓦綠洲文明與尼羅河穀文明被相互隔絕,平行發展,彼此都不甚了解——不像拜哈裏耶、費拉非拉、達赫萊、哈爾加這幾個綠洲,自古被埃及統治。錫瓦直至埃及的末期王朝時才被納入埃及版圖,並於約公元前六世紀建造了著名的Temple of the Oracle,使錫瓦成為了神聖之地:古希臘人視之為神居之所,還認為這是神明直接對人類下達旨意的地方,更有人將這裏阿蒙神廟裏的祭司當成天神下凡,來錫瓦朝拜的人絡繹不絕。”
香港籍導遊握著話筒,咬字用力地說著國語,喚醒整車懨懨欲睡的遊客。坐在大巴倒數第四排靠窗位置的夏寅稍微抬了抬頭,輕聲問身旁正在閉目養神的淩彤:“喂,你還沒回答我,幹嘛安排我們來這個鬼地方?”
淩彤頭也不抬,回答道:“從過馬特魯港開始你就不停地囉唆,不如自己看窗外。前麵Shaali是十三世紀的土城遺址,錫瓦的製高點。在這裏看看風景應該很適合你。”
“你不要這麼誇張……”夏寅一激動提高了聲音,忽然發覺了,又把聲音壓下來,“不要這麼誇張好不好?就為了不讓我去蘇富比秋拍,把我帶到這麼一鳥不拉屎的地方來旅行!”
“你不信我的話可以自己跳車走。不過我看你不會,因為一跳車你包裏那麵新的YSL化妝鏡就碎了。”淩彤最可惡的習慣就是說笑的時候臉上都不帶笑容。
夏寅這回不生氣了,慢條斯理地回嘴,“從外表看不出來你還挺八婆啊。記得我逛街的時候你正在處理你的破車。”
“謝謝。做我們這行,不細心早掛了。”淩彤把太陽眼鏡調整了一下,繼續閉目養神。她今天穿著一件簡單的黑色上衣,米色工裝褲,球鞋,背包。裝束上跟普通遊客沒有兩樣。
夏寅的大卷發束在右耳邊,穿著一件黑色深V針織衫,深藍色牛仔褲緊得像貼在皮膚上一般,整個人顯得更嬌小了。
“好吧,你看準了我一定聽你的,還有什麼好說的。”夏寅扭頭看窗外。
她們倆對話的聲音已經很低了,卻還是有個人從前排探出頭來,問:“Hi,兩位也不是香港人吧?是從國外回香港,還是從內地過去旅行的?”
夏寅正要演戲演到底,擠出一個微笑接著海闊天空胡編一通,隻聽見淩彤毫不客氣地回了一句:“None of your Business.”
那人居然也不生氣,連忙解釋,“噢,我也不是香港人,隻是在那邊工作一段時間。工作結束了,離回去還有幾天時間,所以出來旅行一趟。”說著,他拿出名片雙手遞給她們。淩彤閉目養神,完全當他不存在,尷尬中夏寅接下了名片,說了聲:“謝謝。”
他叫陸之辰,名片上的Title是“造型師”。
“難怪你皮膚這麼好。”夏寅看著名片,笑了笑。
他有點不好意思,剛要開口,淩彤對夏寅扔了一句:“你哪來那麼多廢話,要下車了。”
夏寅隻好對陸之辰做個鬼臉,立刻跟上淩彤的腳步下了大巴。
夜漸漸降臨,他們整團人留宿的酒店是一座充滿中東風格的城堡。
坐在房間的白色矮沙發上,夏寅舒服地伸了個懶腰,“喂,淩彤,這地方好像還不錯,要是再有個音響就更完美了。”
“累不累?”淩彤忽然莫名其妙地問。
“怎麼可能不累,”夏寅心不在焉地抓起一筒薯片,“我還搞不懂你為什麼非要帶我來這種地方,還跟團。”說完往嘴裏塞了兩片薯片。
淩彤坐直身體,放慢語速,“你認為姓陸的是怎麼跟上來的?”
“這太不奇怪了。讓她盯好了,盯得越久,跟丟之後就越不爽。這本護照我大半年都沒換,讓她跟著我旅行,就是在等著攢夠了哪天給她個驚喜。”她接著又往嘴裏塞了兩片薯片,“這件事情最妙的地方在於,姓陸的八婆從沒見過我正臉,不知道我的國籍,一旦沒有那張假護照的出入境記錄,她就抓瞎了。”
“噢,那要感謝你給我看了張真的身份證。”淩彤接過薯片筒晃了晃,“你還想給她驚喜,在香港她差點就給了你驚喜了。”說完也往嘴裏扔了兩片薯片。
“好了,整筒給你吃!”提起“香港”兩個字,夏寅一下子沒了心情,抱著抱枕躺進了沙發。
“所以,你可以睡四個小時。我們在天亮前出境。怎麼從旅行團脫身不用討論了吧,這個你擅長。”淩彤總結完畢,抱著薯片筒坐到了一邊,塞上耳機開始擦隨身的軍刀。
夏寅躺倒在了沙發裏,“救命啊,這叫什麼日子……”躺了片刻,忽然想起什麼,一骨碌爬起來跳到淩彤麵前,“喂!你是不是又在拿我的擦銀布擦刀?”
“不然用什麼?給我個更好的選擇。”淩彤頭也不抬。
“好吧。那你得告訴我,你那輛破車真的處理掉了?”夏寅見她這幾天來對在香港那部車提都沒提,忍不住問。
“一部二手車,甩掉姓陸的八婆,帶回你的小命,也不算賠。”
中國,北京。八達嶺高速水關長城出口。
“怎麼樣,舒服吧?”SPA房裏,夏寅趴在純白的床墊上,偏頭問旁邊的淩彤。
淩彤雖然說出的話像是在感歎,但語氣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回來一天,隨便睡一覺上萬塊錢就沒了,你也太能敗家了。”
“小姐,要懂享受生活好不好?住在這樣的房子裏還想著人民幣,你俗不俗啊?”剛剛從埃及曬太陽回來的夏寅貌似趴得很舒服。
“那倒也是,趁著還有命在過得舒服點也沒錯。”淩彤也趴著,眼睛微閉。
“跟你相處這麼幾天,就這句話最有道理。”
淩彤忽然想起這兩天果然沒見有人跟蹤了,便問:“你什麼時候換的護照?”
“謝謝,要動作慢到能被你發現,我早掛了。”夏寅終於找到機會COS淩彤的名言,閉著眼睛,頭也不抬,“怎麼樣?休息夠了,時間也差不多了,要不要先開工再回家?”
“我沒問題。”淩彤披著浴巾坐了起來。
“OK,一會兒去租輛車。開工。”夏寅翻了個身,也坐起來。
淩彤從衣帽架上取下外套,手伸進口袋摸出一把鑰匙丟給她,“租車?你也太不專業了吧。”
“聽說你是直接從比利時回來的,怎麼會在北京有車?還有,你怎麼會有國內的駕照?”夏寅接過鑰匙,舉著看了看,看到鑰匙扣上還掛著個拇指大小的維尼公仔,忍不住抬了抬眉毛。把鑰匙扔還給她,“你自己來吧,我不會開車。”
“不會開車你還當賊?”淩彤接住扔過來的鑰匙。
“當賊就要會開車?不如去考個直升機執照好不好?”
“好吧,那我開車,你打車。”
“喂!”
……
夕陽的光暈從頭頂散去,天漸漸黑下來。
樹影投在被路燈照成暗橘色的地麵上,兩名保安坐在窗後鼓搗著手機,對豎在麵前的顯示器毫無興趣,直到一束車燈照過來,他們才停下手抬起頭。
車窗往下移,戴著太陽鏡的淩彤伸出左手刷卡,前方閘門無聲地向另一邊緩緩移開。
保安見是業主,便又低下頭去,不再理會。
淩彤沿著路上行駛,大約三四分鍾後,停在一幢空置的小別墅前,熄了燈,緩緩停進沒有鎖的院子。她在黑暗中安靜迅速地將車精準地泊進院牆的陰影裏。
隔壁院裏種著叫不出名字的灌木,鐵門邊還掛著幾叢薔薇,淺粉色的花在路燈下像被染上了橘色。
灌木背後的院子裏,趴著的就是那隻雪白的大薩摩耶了。
此時此刻,淩彤從膝上的電腦屏幕裏清晰地看到了它。整個畫麵安安靜靜,房門卻大開,玄關處的一塊長方形地毯斜斜地伸出來,一角搭在門前的大理石台階上。明顯是什麼人匆忙離開時不小心踢了出來,沒有還原。
她閉緊車窗,抬起手腕看看表,接著稍微調整耳機,問:“還差五十秒到八點。”
另一端傳來夏寅的聲音,“沒問題。”
手表指針緩緩轉過大半圈,門外的引擎聲由遠及近。
屏幕上,畫麵陷入預期的混亂。院子裏被盜的跡象太明顯了,從車上下來的一對男女見狀衝進了房門,淩彤跟著他們的位置移動將畫麵切換進大廳、樓梯,隨著男主人上樓的身影切進了走廊最左邊一間房裏。
那是一間書房。貼著牆站立的書櫃一側是一個擺滿茶具和迷你盆栽的圓形展架,將寬敞的空間一分為二;檀木沙發躺在另一側,沙發背後的牆上懸掛著一幅韓斡的《照夜白圖》。
男主人衝進書房,站上沙發,第一個動作就是取下那幅畫放在腳邊。
原本被畫遮住的位置正是保險櫃。
淩彤聽見耳機裏的聲音在問:“喂,攝像頭雖然便宜,效果還不錯吧?”
“Perfect.”她合上電腦屏幕,從後座上拎過手提箱開門下車。
“好,為了感謝你的表揚,跟我倒數三二一,有驚喜。”此刻,夏寅坐在距離目標大約一百米左右的一家咖啡廳裏,太陽鏡遮住了半張臉,下巴也被電腦屏幕擋住了。
屏幕上,女主人正拿起家裏的電話報警。
——三,二,一,夏寅盯著屏幕,數著節奏敲下Enter鍵。
與此同時,女主人按下電話上的撥號鍵。話筒裏傳來的並不是等待接通的嘟嘟聲,而是一首歌。爵士鋼琴、小號和一個很有磨砂玻璃質感的男聲響起:
Oh it\u0027s time to dream,
A thousand dreams of you!
It\u0027s been so grand.
Together,yes togeth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