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 微光(1 / 3)

《白日夢》reference_book_ids":[7138293548083842078]}]},"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我總是沿著那條街的

孤獨的意誌漫步

喔,我的城市

在玻璃的堅冰上滑行

——北島《白日夢》

【2009年1月26日】

這一天是大年初一。雪早就停了,覆蓋道路的冰也基本都被清除幹淨,隻有風帶著陰冷的信號從烏雲下卷過,卷起行人的發梢和記憶裏的灰塵。

“從前有一個年輕人,他畢生的誌向就是成為一名作家,讓所有讀者看到他的作品都會震驚、激動,從中感受到絕望和憤怒。很多年後,他的願望實現了——他的工作是給微軟寫出錯提示。”夏寅脫掉手套,彎腰擦去大理石墓碑邊融化的雪水,左手中指上那枚戒指被四周的積雪映出冰冷的銀色光澤。黑白照片裏的陶遠靜靜地看著她。

“今天的笑話還不錯吧?我覺得,你肯定會說這個年輕人就是我。我以前總希望我們不要再繼續冒險,隻要每天都在一起,哪裏也不去,什麼都不做。結果,你真的停下來了,每天都躺在這裏,哪裏也不去,什麼都不做。沒有停下來的是我。”

寒冷寂靜的墓園的清晨,夏寅沒有想到除了她還有別人在。

周圍太靜了,她聽見陌生的呼吸聲由遠及近,隨之而來的還有鞋摩擦著地麵上的冰雪發出的細微響動。

她側過頭,看見旁邊站著祁昀。他裹在大衣裏,脖子上淺灰色的圍巾似乎沾著幾顆細密的露水。她感覺臉已經被凍得有些僵硬,問:“大年初一一大早,你怎麼在這裏?”

“你不是也在這裏嗎?”他笑了笑,從大衣口袋裏拿出一本書,遞給她,“本來幾個月前就想交還給你,但是不巧你回來那天我接到通知有事趕回澳洲,所以提早走了。”

她接過這本《哈利·波特與死亡聖器》。封麵幹淨完好,看來她放在墓園沒多久,就被他帶了回來。

“謝謝。你等我回來就是為了這個?其實完全可以把書留在店裏,讓Eva給我,不用這麼麻煩。”

“我還要當麵告訴你一件事情。”他臉上的笑容像雪一樣融化了,連痕跡都沒有留下。

“必須在這種地方當麵告訴我,應該不會是太令人愉快的事吧?”

祁昀點點頭,“陶遠結過婚,有一個兒子。我曾經答應過他為此保密,所以不能告訴你關於他兒子的任何事。但我不願意看到你一直到現在都對此一無所知。”

夏寅側回頭去,照片上的陶遠依然安靜地凝視著她,嘴角若有似無的笑意還那麼溫暖。她問:“我知道了又能怎麼樣呢?”

“陶遠能夠跟你分享的隻是他人生的某個段落,很不湊巧這個段落成了他人生的最後一段,僅此而已。這不能算永遠,更不能算一輩子。他從來沒有打算讓你完全了解他,所以他也沒有資格完全擁有你。忘記陶遠,重新生活吧。”

“是他讓你在他死後跟我說的?他在出事前早就知道自己會有那麼一天?”夏寅平靜地盯著他,久久沒有移開視線。有那麼一瞬間,她看到他的睫毛微微抖動了一下。她知道自己猜對了。

她繼續直視著站在麵前的祁昀,像要從他眼睛裏找到她曾熟悉的某部分靈魂,“所以,他讓你把他的過去當成一份告別禮物來送給我。你也覺得這是最好的選擇?”

“取掉戒指,不要常來這裏了。然後找一份正常的工作,即使是留在浮島幫Eva也好。你需要重新開始。”

“沒有人能幫我決定這算不算永遠,算不算一輩子。這是我自己的人生。”她搖搖頭。

“他希望的是你能幸福。”

出乎意料地,夏寅反問他:“你也這樣希望?”

祁昀點點頭,隱約的霧氣從他眉間散去,在發梢上留下微弱的痕跡。

“你並不希望我忘記他。”她稍稍舉起自己手裏那本厚厚的書,“否則你不會收好它,還給我。陶遠的前半段人生我一無所知,對我來說他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我跟他之間的所有隻是這短短的四年,而這四年已經足夠決定很多事。你和我是他曾經最親近的兩個人,我們都不會做出忘記他的決定。你無法說服我,因為你說服不了自己。”

冷寂的清晨,他們的身影像兩個小黑點一樣隱沒在被大雪壓彎的鬆柏之間,隱沒在高高低低的墓碑之間,隱沒在霧氣彌漫的深冬。

接下來再也聽不到他們的說話聲,隻有腳步與積雪摩擦的聲響,以及若有若無的沙沙的風聲。不一會兒,還傳來汽車的引擎聲。

淩彤摘下耳機,電腦屏幕上高低起伏的音軌從左到右延伸下去,似乎要沿著時間一直延伸到過去與未來交彙的某一點。她從來沒有感覺到昨天的太陽和今天的太陽會有什麼區別,每一天都將必然來臨,每一步都會離預定的終點更近。她不會後退,卻並不那麼願意前進,隻是在一步一步沿著預設好的軌道往下走去。那年夏天,那輛將夏寅和陶遠帶向同一個終點的小巴車此刻正從淩彤眼前駛過,她已經成了與他們同路的旅人。

未知的終點從來就不曾提前顯現過,它總會在你猝不及防的時候到來。

淩彤導出這段音頻,發送郵件,接著刪掉了原文件。

她的右手食指還停在Delete鍵上沒鬆開,手機在旁邊震動起來,有規律地撓著桌麵,發出嗡嗡聲。

屏幕上閃著夏寅的大頭照,她接起電話。

“你在家呢?”夏寅問。

“嗯,在家。”

“沒吃早飯吧?趕緊來Stephanie這兒,我們做個檢查。”

“什麼檢查?你以前沒說過。”

“身體檢查,一年兩次。我記得我跟你說過Stephanie是我們的醫生。快來,等你。”夏寅說著掛斷了電話。

淩彤站起身來合上電腦屏幕,隨手從衣櫃裏拎出外套穿上,把手機裝進褲袋,抓起掛在衣帽架上的雙肩包,換鞋出了門。

Stephanie的私人診所在一幢高層公寓裏。公寓樓的位置並不在繁華的商業中心,就在交通便利的市區,樓與樓之間是隔絕隱私的標準距離,綠化讓整個小區看起來生機盎然。房間在第二十三層,外麵沒有掛門牌,外表看起來就像是普通中產家庭的居所。

淩彤按響門鈴,來開門的是個穿著護士製服的年輕女孩。她換好鞋,跟著護士進了更衣室。當看到夏寅時,Stephanie剛給她做完腦血管超聲波檢查,她的長發隨意束在腦後,手拿著紙巾輕輕擦去後頸皮膚上淡藍色啫喱狀的耦合劑。

“腦血管痙攣。”Stephanie摘下手套,邊在檢測報告上標注邊說,“還是不太理想。你最近沒有偷偷吃Cheese吧?要不就是休息不好,精神還是很緊張。雖然說這是功能性疾病,有很多種因素可以引起腦血管功能障礙,腦血管本身並沒有實質性的損壞或病變,但是如果不能放鬆的話還是很難痊愈。”

夏寅似乎沒有留意醫生在說什麼,轉過頭跟淩彤打招呼,“喂,你來得好快。”

“病人先聽醫生說話。”淩彤笑了笑,跟著帶她進來的護士繞到了玻璃牆後的另一房間裏,做血液檢測。

半個上午過去,她們做完常規檢查,坐在茶水間吃早餐——吐司、雞蛋和熱牛奶。煮雞蛋被切成薄片,夏寅正皺著眉頭拿勺子把蛋黃剝出來丟進淩彤盤子裏,隻吃蛋白。

“淩彤,你右邊踝關節是什麼時候受的傷?”Stephanie站在咖啡機旁等咖啡,回過頭來問。

“有幾年了。幹排爆時候的事。”

此時,咖啡機轟轟地響起來,香味在整個茶水間的空氣裏暈開。

“你手術留下的鋼釘一直沒取出來,這樣的話骨頭受的應力會變小,沒那麼堅固,鋼釘那一側很有可能骨質疏鬆。建議最好還是把它拆除。當然,不拆也行,隻是個建議。”Stephanie端起杯子走到桌前坐下,往杯裏加糖和奶。

“嗯,我考慮一下。”淩彤順口回答了一句,像是根本沒有思考這回事。

夏寅一把抓起她的右邊褲腿,往下看,“哇,鋼釘美腿!下次陪你去做個手術取了吧。”

淩彤打掉她的手,“少囉唆。”

“哎,做醫生真是為難,全都是你們這種不聽話的病人。”Stephanie搖搖頭,喝咖啡。

夏寅吃驚,“怎麼我也有份兒?”

Stephanie停下攪動咖啡的手,“你血紅蛋白一直偏低我就不說了,腦血管那點小毛病平常倒是沒什麼事,萬一工作的時候出什麼狀況別說我沒提醒過你。”

“是是是,我都能背了:這個毛病是短暫性腦缺血,發作時會出現旋轉性暈眩,搞不好會把自己摔死!”夏寅咬了一大口吐司,“我已經很注意保持健康的生活習慣了,可能它反應比較遲鈍吧。”

“那也要繼續堅持。再小的問題,你不去重視總會變得嚴重。”

“呃,Stephanie,怎麼沒見你兒子?”淩彤忽然插嘴轉移了話題,夏寅轉過臉,感激地對她眨了眨眼。

Stephanie笑了笑,“我下午沒什麼事,過會兒就回去陪他。”

“他多大了?”

“七歲。”

“我剛才進來的時候看到照片,所以問問。”淩彤指的是檔案櫃上擺著的那個小相框,裏麵裝著Stephanie和兒子的合影。

夏寅站起身,將她們兩人喝過牛奶的玻璃杯放進洗碗機,“我們準備走了,不耽誤你回家休息。”

“謝謝,”Stephanie抱著咖啡杯坐在椅子上,指了指前台的方向,“記得把詳細的報告和藥帶走,已經準備好了,在前台。裏麵還有日常的飲食和運動建議,要照做。”

“遵命!”夏寅從桌上抓起儲物櫃的鑰匙,扔給淩彤一把,兩人再次進了更衣室。

淩彤發動車子,駛出小區。

大年初一,東三環完全沒有平日的擁堵,寂靜得像去往另一個時空的通道。已經融化的積雪在路麵上留下濕漉漉的影子,樹枝將冬日的天空隔成不規則的一塊一塊,耳邊除了引擎聲之外幾乎沒有別的響動。

夏寅伸手按下CD機的播放按鈕。車裏響起的竟然是匈牙利作曲家李斯特的《浮士德交響曲》,波士頓交響樂團演奏的版本。

“你喜歡這種類型?”夏寅調低座椅靠背,問。

“有意見?”

“沒有。不過這是今天你第二次讓我意外了。”

“第一次是什麼時候?”

“你問Stephanie的兒子的時候。我記得你從來不關心這類事情。”

淩彤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以前見沒見過她老公?”

“沒有,我們認識的時候她老公就不在了。怎麼了?”

“那你總見過她兒子吧?”

“不止見過,我們還很熟。今天你怎麼這麼多問題?”

“你們倆認識很久了?怎麼認識的?”淩彤絲毫沒有要解釋自己突如其來的好奇心,而是繼續提問。

“她是陶遠的醫生,後來也成了我的,再後來也成了你的。”

“我曾經問過你,以你的條件完全可以重新開始生活,不用再繼續冒險。但你沒有回答我。現在我知道答案了。你生活中的每一個環節裏都還有陶遠參與過的痕跡,都還有他存在過的證據。你之所以不願意換一種正常人的方式生活,是因為這樣能讓你感覺你還活在跟他在一起的世界裏。這是你唯一願意存在的世界,對你來說,除此以外沒有別的生活比這更真實。”

“你說這麼多話不累嗎?”夏寅平靜地看了她一眼,接著扭頭看向窗外。

淩彤也沉默地繼續開車。音樂聲似乎要衝破玻璃,向外麵寒冷的世界覆蓋過去。

轉過一個紅綠燈,夏寅忽然拍了拍淩彤,“看。”

順著她的目光,淩彤看到路邊商場的玻璃櫥窗外有一男一女兩個身影,正走進一家巧克力店的玻璃門。

那個女性的身影是陸微微。

馬路中央亮起了左轉的綠燈。淩彤瞥了一眼商場的玻璃門,轉過方向盤。跟陸微微在一起的男人身形頎長,肩膀寬闊,穿著一件深咖啡色GUCCI外套。

陸微微跟上司Edmund並排走在店裏。看著身邊這個優雅肅穆的“戰場”,陸微微有點頭大——雖說她在休息時間裏也愛掃蕩商場的人群,但今天這個場景讓她感覺不太尋常。她倒並不是從沒跟他一起逛過街。自從陸微微兩年前到ICPO國家中心局,一直是Edmund的下屬,他們並沒有熟到無話不說,卻早已經是能夠完全互相信任的朋友。這兩年來他們經常一起做的事情除了上班開會出差之外,還有聊天逛街吃飯看電影。今天,陸微微隻是單純地感覺到Edmund約她出來一定有事要談。

“這裏的黑鬆露巧克力很不錯。”Edmund指了指身邊的展示櫃。

陸微微迷惘地攤開手,“Edmund,你該不會是告訴我,你送巧克力給我,從此以後我不用再在你眼前出現了吧?”

“對了一半。我是想送巧克力給你,但這不是交換條件。我隻是希望你能把手上正在忙的事情放一放。”

“我沒聽錯吧?我已經跟了快一年了。”陸微微差點驚叫。

“這段時間你辛苦了。”Edmund的語氣裏聽不出是真的關切還是純粹事務性的說辭,“這麼說吧,我希望你不要介入太深,也是為了保護我們的同事。我有我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