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日 沉落(1 / 3)

一切希望都帶著注釋

一切信仰都帶著呻吟

一切爆發都有片刻的寧靜

一切死亡都有冗長的回聲

——北島《一切》

【2009年5月22日】

天亮。

時鍾指針指向七點半。陸微微抱著枕頭翻了個身,繼續享受休息日難得的懶覺。睡著睡著她聽到一陣水聲,不近不遠仿佛就在自己家的某個房間……忽然間清醒過來,她跳下床打開房門,大叫:“陸之辰!我說過行李包不要扔在沙發上!難道你看不見抱枕是白色的?”

“喂,聽說你是我姐,並且有快一個月沒見到我了,這種態度啊太讓人傷心了吧!”陸之辰穿著睡衣,一邊用毛巾擦頭發一邊抱怨。

陸微微忍住笑,一本正經地反問:“你還好意思說,出差隻有不到十天,你順便把年假休了,待了二十多天才回來。你都不想著回來陪你姐,我為什麼要想你?”

“那是因為……”話說到一半他停住了,兩眼閃著八卦的光芒拉過姐姐的左手,“陸微微小姐,你男朋友眼光不錯啊。”

陸微微手腕上戴著一條GUCCI環狀手鏈,手鏈在她衣袖裏半遮著,全然沒有要刻意露出來的意思。

她瞪他一眼,把手抽回來,“比女人還八卦。”

“其實是你太明顯了吧!簡直是赤裸裸的炫耀啊,警察老姐。”

“就知道你放大假回來後心情太好了,渾身又散發出這種欠抽的氣質。”她一拍他的頭,笑著轉身進廚房。

“喂喂,別去了,你冰箱裏沒貨了大姐。”陸之辰冤魂不散地在後麵提醒。

陸微微回轉身來雙手交疊在胸前,“別告訴我你已經把我最後一點兒糧食掃蕩了!今天好不容易我休息,你你你你……”

“停!刷牙洗臉換衣服跟我出去吃早飯,大不了先請你早餐,然後陪你去買東西,幫你塞滿冰箱,OK?”

她這才作罷,“好吧,算你有誠意。等我十分鍾。”

“隻給你五分鍾,我很餓!”陸之辰還討價還價。

“好啊,那省出來的五分鍾不如用來詳細跟我講述一下你失戀後跑去旅行的心路曆程?旅途有沒有豔遇?”

陸之辰立刻頭大起來,“怕了你了,十分鍾,快點!”

……

八點半。陸之辰和陸微微剛剛停好車,在B1等電梯。

出餐廳門的時候服務生還有點昏昏欲睡,淩彤替夏寅推開玻璃門。

“謝謝。今天早上待遇真不錯,正宗的泰式米粉和彤彤的服務。”夏寅成心逗她,說完了趕緊一閃身出去,生怕淩彤一激動鬆手讓門彈回來。

淩彤倒是很冷靜,“不客氣。你喜歡明天再來。”

“你這麼有信心我們明天一早能這樣出門?”

“就算不能,送外賣總可以吧。”

“喂,說句好聽的行不?”

“行。趕緊回家吧。”淩彤這才鬆了手,玻璃門畫出一條弧線關了回去。

電梯還停在B1。

夏寅伸個懶腰,“別等了,走下去吧,反正也就3層。”

“好。”

門口昏昏欲睡的服務生看著她們的背影在樓梯口前轉過一個彎,從視野裏消失。

電梯門開了,陸之辰和陸微微推開了餐廳的玻璃門。

淩彤發動車子駛出停車場,迅速將初夏早展開始灼熱的陽光撇在身後。接近兩個月來,她們一直在輪流跟蹤Stephanie——她的生活很規律,一直沿著固定的軌跡在走:家、診所、兒子的學校、固定的購物場所。沒有任何異常的發現,唯一值得注意的是祁昀好幾個周末都去看她們,沒有做任何特別的事,隻是陪他們購物、吃飯、娛樂。

沒有陶遠的蹤跡,也沒有任何跡象表明有誰因為Stephanie前夫的關係盯住她。她們甚至監聽了她的電話,也一直沒有特別的事情發生。

至於浮島,更是一切如常。祁昀來得少了,陸之辰和孔隆依然經常光顧。孔隆還是會借機跟淩彤相處,一個月前陸之辰出差了,至今還沒再來過。之前他來的時候更多的是坐在吧台邊像普通客人一樣找Eva聊天。他很少再找夏寅,偶爾碰麵也會像朋友一樣問候和閑聊。期間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哪怕是客人之間普通的爭執都沒有。

這段時間平靜得像一切都沒發生過一樣。

淩彤和夏寅回來時,浮島還沒有開始營業,June一個人在大廳裏忙碌,Eva又抱著一大束不知道誰送的泰國蘭推門進來,將花插在吧台上的陶製花瓶裏。

正彎著腰整理桌布的June看到她們倆,直起身來打招呼:“這麼早出去了?”

“是啊,剛吃早餐回來。”夏寅順手幫她撫平了麵前桌布的褶皺。

June笑了笑,“謝謝。最近你們倆每次來店裏都沒待多久,匆匆忙忙又出去了。有事忙?”

淩彤指指夏寅,回答道:“沒什麼事,她每天拉我一起去健身。”

夏寅點點頭,手從背後拍了她屁股一下,暗想:這人找借口都沒點兒新意,每次都是我……

“健身多好啊。我開始還以為你們誰交男朋友了呢!”說話間June擺正了桌上的花瓶和煙灰缸。

夏寅拍了拍她的肩膀,偏過頭朝吧台方向示意,“快開門了,不妨礙你做準備了,我們自己去那邊坐。”

“好,Eva在那邊。”

她們走到吧台邊坐下,Eva順手端出一盤切成小薄片的西瓜放上來,“自己隨便啊,我弄下冰激淩機。”

“你忙吧,不用管我們。”夏寅答著話,拿起旁邊骨瓷小碟子裏的硬幣對淩彤晃了晃,“想聽什麼歌?”

“隨便,那台機器跟我很熟,點你喜歡的好了。”淩彤說出了夏寅的標準答案。

“噢,現在它已經跟你很熟了?”

“以前能跟你熟,現在就不能跟我熟?”

正在忙碌的Eva聽到她們的對話笑了起來,抬起頭道:“夏寅,這才沒多久你就把淩彤帶壞了。她以前從來不跟你貧。”

“近墨者黑。”淩彤用小叉子紮起一片西瓜。

夏寅拿著硬幣站起來朝點唱機走去,“Eva你別理她,這人悶騷得很。”

她投下硬幣,翻著Menu,按下按鈕。大廳裏響起爵士鋼琴和小號交織的前奏,是她們第一次一起偷東西時聽的那首《A thousand dreams of you》。

當她轉過身來時,正看見Stephanie推開門走進來。她的臉逆著光,門外大片大片白得晃眼的陽光在她身影前投下半透明的影子,清晰地過濾出玻璃的紋路。

夏寅今天約了Stephanie,她準時來了。

她們兩人坐進了靠牆的一張桌旁的沙發裏,淩彤打了個招呼就離開座位回家了。推開後門,淩彤戴上耳機。陽光刺得她毫無防備地眯起了眼睛,夏寅和Stephanie的交談聲模模糊糊地進入她的耳朵。

夏寅低下頭整理手袋,將手機拿出來擺在座位邊,長發遮住了她掛在左耳上的藍牙耳機,她聽見淩彤在說:“這樣可以,雜音很小了。”

“怎麼樣?今天怎麼約我來這裏,不去診所找我?”Stephanie雙手十指交疊擱在桌前,一杯葡萄汁遮住了她幹淨的指甲。

音樂聲蓋過了她們說話的音量,兩米之外就聽不見她們聊天的內容了。夏寅的手機躺在沙發上,關掉了屏幕,隻有手機底部那個針孔大小的話筒在默默地向淩彤傳送這一切。

夏寅眉眼的曲線組成了一個柔和的微笑,問:“今天周末,任峰一個人在家?”

“他今天學畫畫,保姆送他去了。要不要明天來我們家吃飯?他也好久沒見你了。”Stephanie也笑了笑。

“他沒來也好。不然我不知道怎麼問你這個問題。”夏寅的臉上溫暖柔和的線條逐漸冷卻下來,換成不帶感情的平靜表情。

“什麼問題?”

夏寅直視著她,“我幹兒子知不知道自己的親生老爸是陶遠?”

Stephanie的睫毛因為吃驚抖動了一下,臉上的表情依然很平靜,“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你當然不希望我知道。你們為什麼不希望我知道?”

“我們都不希望過去的事情幹擾到現在的生活。當年我們結婚隻是一個錯誤。”Stephanie的目光偏向一邊,盯著桌上的花瓶。

這樣的回答讓夏寅沒有來由地感到煩躁,她將擋住視線的杯子移開,“我對你們的錯誤沒有興趣。我有興趣的是為什麼每個人都不讓我知道事實?包括這件事,包括陶遠其實沒死。”

Stephanie歎了口氣,用手撐住頭,“是,我們都想把這段過去從人生中擦掉。但我們都還保持著互相信任的合作關係。這對你的確不公平。去年年初他來找我,我沒有選擇,隻能為自己的病人保密。”

“他那個爆炸遊戲你果然參與了?”夏寅感到全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間湧進了心髒,兩肋被擠壓得發痛。

“不然你以為還有哪個值得信任的醫生幫他安排那麼大的手術?”

“手術?”夏寅被這個突兀的詞震了一下。

“我沒有別的選擇。如果他不製造那個意外,他會死。你不知道名單有多危險。”

“好,不再說意外。祁昀又是怎麼回事?你們共同保守了那麼多必須瞞著我的秘密,到底是為什麼?”

Stephanie的臉上已經看不到任何表情,她側過頭,刻意不正麵對著夏寅,“祁昀的確是在研究中感染鼠疫死的。他不像你想的那樣,絕對不是你以為的那件爆炸意外中的另一個犧牲品。陶遠隻是在他死後借用了他的身份,並沒有對他做任何事。手術是我私下幫陶遠安排的,動刀的醫生是我的朋友。”

夏寅手中的細長的玻璃杯“啪”地一聲碎了,她右手掌心裏嵌進的碎玻璃渣混合著血液緩緩流下來,混沌粘稠,有種讓人想吐的刺眼的暈眩感。

爆炸意外,手術,鼠疫,死亡,借用身份……這些詞像玻璃碎片一樣一片一片紮進夏寅的身體。

Stephanie的前夫瞿明遠是陶遠,這一年來出現在她身邊的祁昀也是陶遠,剛才所提到的“手術”是一場完美的欺騙,陶遠整形成已經死去的祁昀。

他披上了隱形鬥篷,將名單的危險留給夏寅,他親近的每個人都在協助他完成這場騙局。整形手術將他變成了已經死去的好友,聲帶手術讓最親近的人都聽不出他原來的聲音。一年來,他已經隱形,卻沒有遠離過。他還站在離夏寅不遠的地方觀察她的痛苦和迷惑。他唯一於心不忍的時刻或許就是大年初一那天在墓園對夏寅說話的時刻。在此前,此後,都毫不猶豫地將她推向圓心,讓她找不到方向,孤獨地站在那裏,等待尾隨著名單的危險來敲門。

Stephanie拉過夏寅的手觀察傷口,夏寅木然地看著她,笑了,“我還不知道你有做整形醫生的朋友。”

“June,這裏有沒有藥箱?”Stephanie抬起頭大聲叫June。她被這樣的狀況弄得手足無措。這幅畫麵根本無法與她曾見過的那些血腥場麵相比,但她從未沒有這麼驚慌過。她以為夏寅在約她之前就知道了一切,她沒料到對一知半解的真相的補充比整個事實迎麵砸來更令人恐懼。就像淩遲一般,一下一下終於切到心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