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塞下曲(1 / 3)

已經入了秋,天氣卻依然像盛夏般炎熱。掌櫃的張寶生搬了個馬紮兒,坐在自家的小飯館兒門前一邊看夕陽一邊伸著舌頭吹涼風。

這狗娘養的天氣,就像狗娘養的日子一樣難過。暑熱一直穿到骨子裏不說,連喘息的氣兒都粘濕濕的,仿佛灶台邊上的汙漬般油膩。官道上,往來行人帶起的灰土飄在空中,不知不覺間就把飯館牆麵上那隻倒扣著的“笊籬”(注1)給糊成了一個泥巴團兒。黑黑的,散發著絲絲縷縷餿臭味道,聞在鼻孔裏更令人沒有食欲。

如果是早年間,張寶生還有心情打上桶井水,把牆上的“笊籬”和頭頂上煙熏火燎的招牌擦拭幹淨。在上穀、河間一帶,這“笊籬”代表著飯館和酒店,和頭頂上的隸書招牌一樣,都是主人家的臉麵。那時候他的飯館剛開張,又碰上仁壽年的好年景,每天進帳的“肉好”(注2)就有十幾個,偶爾一天運氣佳碰上大主顧,賺上半匹絹都有可能。張寶生家裏的填房與臨近易水河邊那五十畝地就是那時候置辦下的。

那時候,張寶生記得自己每天恨不得將頭頂上寫著“有間客棧”的牌匾擦三遍。這牌匾是張寶生花了三頭羊的潤筆,求易縣學裏邊楊老夫子給寫下的。人家楊老夫子曾經做過越公楊素大人的錄事官,若不是喜愛這邊塞上的質樸人情,根本不會在上穀郡落腳。他醉中寫就的牌匾雖然沒有“如意”,“臨風”般聽起來有口彩,但勝在貼切自然。想那行路之人在一眼望不到頭的官道上,猛地看到“有間客棧”四個字,饑渴之意頓生,走進來住一宿,吃兩碗麥飯,喝幾盞濁酒也是預料之中的事。

可惜好景不長,仁壽年很快就結束了。緊接著年號變成了大業,英明神武的新皇登基後,先修長城再開運河,把府庫裏的積蓄折騰了個幹淨。你說他把自己的家業糟蹋幹淨了也就該收手了吧,他還偏不,今年初不知道從哪裏又聽來了“仁君登位、萬國來朝”這一說,力邀各國可汗到洛陽聚首,命令沿途各地必須清水潑街,黃土墊道,市肆酒樓,凡胡人吃飯喝酒皆不得要錢。

人都說天子聖明,看什麼東西都是那個什麼瞳親照,也就是一隻眼睛看倆影兒,比普通人清楚一倍,可聖明天子就不知道吃飯付錢這個理兒。上穀郡靠近邊境,奚人、契丹、突厥人往來頻繁,大夥交往得久了,根本分不清誰是胡兒誰是漢種。皇上的優待令一下,四野裏胡人馬上就多了起來。真的,假的,冒牌的胡人一隊隊蝗蟲般沿著官道吃過去,就像當地人上輩子欠了他們一般。如此一番折騰下來,皇上老人家得了什麼好處大夥不曉得。張寶生就知道自己的酒館為此辭了掌勺、遣散了夥計,易水河邊五十畝地也典給了別人一半。原來每天回到家老爺長老爺短哄他高興的填房,如今也冷了臉色,巴不得他在前院的酒館裏睡板凳。

沒錢請掌勺,也養活不起勤快夥計的酒館自然越來越冷清。原來每日忙得腳不沾地的張寶生如今輕閑了,過了午就可以搬著馬紮兒盼日落。日落十分,忙碌了一天的鄉鄰們回家,若哪個能沽上半斤濁酒,就可以滿足他一天最後的賺錢希望。

生意雖然冷清了,可衙門裏的稅還得照交。前些天易縣戶槽(注3)李大人門下的小跑腿兒趙二當家特地上門關照過,今年“有間客棧”要額外支付五張生牛皮。張寶生好求歹求,趙二當家才看在兩罐子麻油和一壇子陳年花雕的麵子上,把牛皮的數量從五張減成了兩張,但是要求入冬前必須到縣上交割,否則,任何後果由張寶生自負。

有道是“破家的縣令,剝皮的太守”,張寶生知道交不上稅的後果是什麼。他在縣城裏的幾個同行,如今就在衙門開的客棧(大牢)裏住著。裏邊據說是一日兩餐,頓頓竹筍炒肉片。隔三差五就有血肉模糊的人從後門被人抬出來,扔到荒野裏去喂狗。可官府不準許百姓殺牛,病牛、殘牛向來是緊俏物資。即便想辦法用驢皮充數,也得有地方尋驢子去。

官道兩邊行人漸漸多了起來,大戶人家的莊客們抗著木鍬,牽著牲口去主人家裏交工。這些人不會買張寶生的水酒,所以他也提不起精神跟大夥打招呼。雙眼直勾勾地看著官道盡頭,盼星星盼月亮地盼著有從塞外返回的行商經過。隻有他們手裏有上好的皮貨,也隻有他們能給張寶生繼續生存下去的希望。

“寶生叔,今天生意不錯啊!”官道邊,一個騎著馬的少年人揚鞭戟指。

“五娃子,托您家老哥哥的福,今天上了三撥客人,灶堂沒冷著!”張寶生捶打著發麻的雙腿站起來,大聲答應。

與他打招呼的前莊上張大戶家的小五,按輩分,算是張寶生的侄兒。雖然自從張寶生開了飯館從商後,兩家終止了走動。但彼此之間畢竟是一個宗祠,血脈之間的親近怎麼隔也隔不斷。

“我爹說了,如果您實在難支撐,就把客棧關了吧!族裏邊這麼多小輩,怎麼著也不會讓寶生叔挨餓!”五娃子策馬又向前走了幾步,回過頭,用皮鞭指點著地說道。

“煩勞老哥哥了,五娃子,回頭遣下人來抱一壇子酒,給老哥哥漱口!”張寶生盡力站直了已經有些馱的腰身答道。五娃子是縣學裏的佼佼者,據說是有機會被郡上舉才,去京城參加科考的。在這種前程遠大的年青人麵前,他可不敢擺什麼叔公的臭架子。至於五娃子的老爹張寶良的話,張寶生隻當沒聽見。年初客棧裏周轉不開,找這個本家借錢,張寶生付出的代價就是出手三十畝好田。真的按對方說的關了客棧回族裏養老,張寶生估計自己剩下的二十畝好田也得換了主人。

“謝寶生叔,回頭我派人來取,我爹他別的不愛,就好這一口!”五娃子說笑著跟張寶生道別,拍了拍坐騎,溶進落日的餘暉裏。

“唉!”張寶生長歎了一口氣。不怪天,不怪地,就怪自己沒一個也在縣學楊老夫門下讀書的兒子。如果自己有一個兒子如五娃子一樣前程遠大,那些衙門裏的幫閑、鄉裏的小混混還有族中的長房們哪個又敢上門來欺負。

想到縣學,他心裏突然又湧起幾分希望。自己的外甥也在縣學就讀,論名聲、論才學一點兒不比五娃子差。既然張家小五今天能從縣學趕回家,自己的外甥李旭說不定也會回來。如果能遇上他,自己麵臨的難處也許能有個著落。

抱著試一試的念頭,張寶生沒有像以往一樣帶著滿心的失落關門。而是敲打著酸痛的脊背,繼續向官道上張望。果然不出其所料,大約一盞茶的功夫後,官道上跑來一匹青花騾子,騾背上,一個身材魁梧,兩臂修長的少年人遙遙地向他作揖致敬。

“舅公,您今天忙得過來麼,要不要我幫你洗碗!”少年人說話間已經趕到了客棧門前,手一按,腿一抬,幹淨利落地跳下了騾背。把韁繩向拴馬樁上輕輕一係,邁開雙腿向裏走。

“使不得,使不得,旭官啊,你是讀書人,可不能幹這下賤營生!”張寶生見少年認真,趕緊伸臂相攔。油漬麻花的手臂卻不敢碰髒了少年人身上的青衫,被擠得連連向後退。

“什麼使不得,讀了書,您就不是我舅舅了。被我媽聽見這話,肯定上門來找您理論!”少年人用手輕輕撥開張寶生的胳膊,靈活地擠進了客棧。

隻能擺放十幾張桌子的一樓其實沒什麼可收拾的,由於生意實在冷清,很多不常有人坐的地方都生了塵。李旭卻不願讓舅舅覺得自己隻會賣嘴,脫了外麵的長衫,抓起抹布把所有桌椅擦了一遭,又取來梯子,爬上門梁,把煙熏火燎的客棧招牌清理出本來麵目,接著摘下牆壁上的舊“笊籬”,從廚房找了把半新的換了上去,然後才把物件歸到遠處,去了木盆打水洗臉。

張寶生在一邊看著,心裏暖烘烘地像喝了半斤女兒紅般舒坦。他膝下無子,兩個女兒出了閣後難得回家。妻子死後續弦的填房又沒給他延續香火,所以一直把李旭當半個兒子來看。眼見著外甥準備告辭了,才猛然想起來自己已經有兩個多月沒和孩子見麵。大手在腰間摸了幾回,卻沒有找到合適的見麵禮兒,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說道:“看我這記性,你先別急著回家,我這有替你爹釀了幾壇子老酒,照胡人傳過來的方子收過水的,掛在騾子背上帶回去,讓你爹冬天禦寒!”

“那可不行,您燒這一壇子酒得多少功夫,還是留著賣才是正經。再說了,我爹去塞外辦貨,還得些日子才回來呢!”少年人一邊把長衫向身上套,一邊大聲推辭。

燕趙人性子烈,連喝酒也喜歡烈性的。而烈性子酒得之十分不易,為了提高黃酒的口感,釀酒人需要多次用密法加工,將酒裏的水除掉大半,才能讓酒濃到令人三碗吐然諾的地步。所以一壇子老酒,造價往往是普通濁酒的五倍。這麼貴重的禮物,即便放在好年景,少年人也不忍從舅舅家搜刮,更何況眼下正是張寶生的客棧瀕臨倒閉之時。

“拿著,旭官,否則是不給舅舅臉麵!”張寶生用油手愛憐地拍了拍外甥的臉,低聲命令。這孩子是開皇年間生的,娘胎裏養得好,明顯長了張福氣麵孔。過了年就要束發(注4),可自己這個當舅舅的連件像樣束發的禮物都給不起。想到著,心裏不覺有些淒涼,又自怨自艾地歎了口氣,低下頭,緩緩向後院的酒窖走去。

李旭見舅舅歎氣,知道自己的舉動又惹老人傷心了,隻好默默地呆在客棧中等。過了片刻,張寶生轉了回來,抱著的卻不止是一大壇子酒,放酒壇子的柳筐上,又掛上了兩條幹麂子,還有半兜幹薺菜、蘿卜絲等。

“這怎麼成,我這樣搜括您,回去我娘非動家法不可!”李旭挫著手,滿臉為難之色。

“酒和下酒菜麼,舅舅也不白送。等你爹從外邊回來,你讓他幫舅舅問問,誰手裏有生牛皮或驢、馬之類大牲口的皮子出讓。衙門裏催得急,舅舅願意出個合適的價錢買。”張寶生憨厚的笑著,為自己終於找到了一個合適的送禮物借口而高興。不由少年推辭將柳條筐掛在騾子背上,臨了,又變百戲般從後腰解下一個皮囊來,硬塞到李旭手裏。

“這是開皇十八年的時候,幾個去遼東尋功勞的軍爺喝醉了酒,落到我客棧裏的。十多年了也沒人回來找,怕是沒人要了。舅舅尋摸著,應該是把不錯的弓呢,所以每年都好生保養著。你拿去玩吧,明年你就十五了,你們李家人講究馬上覓取富貴,有一把好弓正趁手兒!”

少年人知道這是舅舅給自己的束發禮,不敢推辭,雙手接了過來。入手的刹那之間傳來融融暖意,不知道是舅舅的體溫,還是那黑漆漆豪不起眼的弓囊本身溫度。解開弓囊上的皮繩再看,隻見一張兩尺半長的角弓躺在細細的茸毛之間,顏色居然如墨玉般溫潤(注5)。

上穀郡靠近邊境,曾經是飛將軍李廣駐紮過的地方。所以民間好武成風,隻要不是特別貧苦人家,平時都會讓孩子拜個野師父去學些刀劍、弓馬、拳腳來防身。所以李旭用眼睛略略一掃,就知道舅舅給自己的是一把上上等好弓,如果拿到市麵上,估計沒三、五吊肉好根本換不回來。到了這個時候,他也無法客氣了,隻能再次施禮,感謝舅舅的一番美意。

見禮物能得到自家外甥的喜歡,張寶生比賺了幾十吊還得意。一邊關鎖門窗準備收攤,一邊叮囑道,“這弓長時間沒人用,使起來硬得很。你玩時悠著點勁兒,別傷了身體。這東西畢竟隻是個玩物,你是品學兼優,將來被推了秀才,考了進士,放了縣太,郡守,光耀門楣,我這當舅舅的也沒人再敢小瞧了去……”

注1、笊籬北方撈米飯專用器具,木柄一端帶有細竹篾編成的網。在河北一帶鄉間,掛此物於牆外為飯館標記。風俗一直延續至上世紀八十年代。

注2、肉好。隋文帝重鑄五株錢,禁止南北朝時所發行的劣幣。此錢,“背麵肉好,皆有周郭,每錢一千重四斤二兩”,所以民間稱其為肉好。隋唐年間,與絹布同時作為貨幣通行全國。

注3、戶槽隋代縣裏設戶槽和兵槽,地位等同於縣丞。戶槽負責收稅,統計人口等工作。手下可招募幫閑(協管),國家不發幫閑俸祿,由戶槽從地方稅收裏扣,後漸漸成為官員們搜刮地方的捷徑。

注4、束發,一般指男子15歲左右,這時應該去學各種技藝。《大戴禮記·保傅》:“束發而就大學,學大藝焉,履大節焉。”

注5、漢尺,一尺約為現在的23.1厘米。

一直到自家的門口,舅甥之間的親情依然溫暖著李旭。舅舅家與他家相類,在各自的族中都屬於末枝。屬於他們自己名下的田產很少,每年從佃戶手中收上來的租子勉強夠一家人嚼裹。至於其他應對官府和日常在族中迎來送往的花銷,則不得不依賴些其他營生了。而李、張兩家都是曆經了百年的大族,號稱禮儀傳家的,所以經商在族中是最令人看不起的職業,雖然族中長輩們每年不少從經商子弟手中拿孝敬。

比起舅舅家的朝不保昔,李家家境略好。這得益於李旭的父親李懋身子骨結實,還會說幾句突厥話,每年能跟著往來商隊跑一兩趟塞外。那邊牛羊賤而茶葉、麻布稀缺,往來一次可以賺到不少銅錢。隻是近年來前往塞上的商路越來越不太平,每月都有人財兩失的噩耗傳開。好在李懋跑塞上商路有些年頭了,跟的全是大商隊。其人又是個直性子,與沿途的胡人部落也能套上些交情,所以買賣還能維持,並能拿出些餘錢來供兒子去官學讀書。

“二少爺,您可回來了,老爺來門口問了好幾次呢?”遠遠地,管家李忠就迎了上來。一邊幫李旭拉坐騎,一邊小聲抱怨。他是從小就追隨在李懋身後的,如今一個人把管家、護院、長隨和帳房的職位全兼了,所以對小主人說話也沒太多客氣。

“我爹回來了?什麼時候到的?剛好今天從舅舅家拿了些酒菜回來,麻煩忠叔拿去廚房,讓忠嬸熱一下,算我給爹辦的洗塵宴!”李旭拍了拍騾子背後,笑吟吟地吩咐。忠嬸是老管家的妻子,和管家忠叔一樣,兼了“李府”上的廚娘、夫人的貼身婢女以及李旭的保姆等職責。平素李懋飄渺在外,整個家中隻有李旭娘兩個和管家夫婦,主仆之間除了禮儀外,更多是親情。

“又去搜刮你娘舅了麼?被夫人知道,少不得又要一頓叨嘮!唉!早跟少爺你說過,你娘舅那不容易,這世道一天不如一天,人肚子都填不飽,哪來的閑錢去他那裏喝酒吃肉……”

管家忠叔從騾背上卸下酒肉,絮叨著向院子裏去了。李旭衝老管家的背影吐了下舌頭,自己牽了青花騾子去後院馬廄,把韁繩拴好,又給所有牲口添了草料,補了井水。把一切收拾利落了之後,才換了件居家穿的短衣,來到正房見自己的父親。

先前李旭交給管家的幹麂子肉和雜菜已經由忠嬸和他母親兩個收拾利落,整治成了四樣小菜擺在桌上。李旭的母親不喜飲,而非年非節,管家忠叔又不好上主人家的桌子,李懋一個人獨酌,正喝得好生沒趣。終於看到兒子終於進了門,舉起杯來大聲叫道“小旭子,過來,跟爹對一盞。就你小子知道疼人,算著爹回來的日子去敲你舅竹杠!”

“沒正經!”李張氏不滿地啐了一口,放下了手中的針線活計。

“不了,官學裏的先生說,酒,酒能亂人品,亂人品性!”李旭看了看母親的臉色,找借口搪塞掉父親的邀請。脖頸上剛剛長出的喉結卻不由自主地滾了滾,發出了清晰的“咕嚕”聲。

“算了,別裝了。從小就被老太爺抱在懷裏抿筷子頭的酒蟲,想不讓你喝也難。隻是莫多喝,免得耽誤了晚上背書!”李氏娘子聽聞此聲,愛憐地看了孩子一眼,低聲叮囑道。

“哎!謝謝娘!謝謝爹!”李旭等的就是母親這句允諾,三步並做兩步趕到自己的座位旁,取了酒壇自己篩了滿盞,舉起來,與父親的酒盞碰了碰,然後繼續高舉到眉間向父親致敬,接著,一飲而盡。

“好小子,單看這喝酒,就是咱李家的種兒!”李懋笑嗬嗬地誇道,愛意寫了滿臉。春末隨著商隊北去,秋初才趕回家。一路上千辛萬苦,為的就是能和妻兒坐在桌子邊一塊吃口兒安穩飯。三個月不見,兒子的個頭又躥起了一大截,隻是自己的妻子看上去更憔悴了,眼角間和麵頰上的皺紋,印證著男人不在家時生活的艱苦。

“爹一路鞍馬勞頓,兒謹以此盞向爹爹表示心意。祝爹爹建康長壽,生意越做越好!”李旭端起酒壇,又給自己的父親分別斟滿。舅舅密法濃製過的酒看上去非常稠厚,在油燈的微光下,搖曳起來就像塊溫潤的琥珀。這讓他不由自主就想起了下午的事情,待父親把陶盞放下時,一邊篩酒一邊說道:“我今天路過舅舅的客棧,幫他收拾了一下。他那裏生意很冷清呢!”

“那是,如今百姓手裏錢少,官府征的又多,商路凋敝,客棧自然沒人光顧。偶爾去兩個點菜的,還都是些他不敢向人家要錢的主兒。而尋常人家,誰又有錢去他那吃喝!”父親李懋低歎了一聲,不知道為妻兄還是為了自己。

日子漸漸變得艱難,做生意的人總是最敏銳的感覺到世態的變化。開皇、仁壽年間,皇上沒那麼英明神武,也寫不得好文章,但自己從塞外弄回來的皮貨和牲口,總是很快就能脫出手去。而現在是大業年,說是家大業大,自己從集市上辦貨卻要花費以往三倍的力氣。從塞外運回來的貨物,也要花費三倍的力氣和時間才能在不折本的情況下出手。

“那你還厚著臉皮從舅家拿吃食,下月去官學時,記得順路帶件長衫給你舅舅,娘今年春天時剛做好的,本來想著入冬時給你穿。反正看你這身板長法,諒也穿不下去了!”李張氏聽丈夫和兒子說起自己的娘家,放下筷子,低聲說道。

屋子中喜慶的氣氛被生活瑣事衝得有些淡,夫妻、父子三人都沉默下來。張家窘迫在那裏明擺著,而李家的情況僅僅是比張家好一點而已,即便李張氏想多幫襯娘家人一點兒,也擠不出太多的東西來。

“啪!”麻油燈的燈芯爆了,吐了一個老大的火花。李張氏借著剪燈草的機會離開了飯桌,轉身的瞬間,輕輕用手背揉了揉眼睛。

“好好的,你難過什麼。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知道哪天寶生哥的運氣又轉回來了!”李懋用筷子敲了敲桌子,有些不滿地說道。見妻子低著頭不搭話,沒來由地心裏一軟,鬆口道:“我這次帶了一頭牛,三匹瘦馬回來。骨架還看得過去,明個把牛找人馴了熟悉犁杖,今年冬天再給馬多加些料,開了春就能賣個好價錢。到時候,借寶生哥點兒本錢,讓他請個好廚子,再到郡上把楊老夫子請來寫幅字掛在大廳裏,說不定能轉轉運氣!”

“那敢情是好,隻是明年咱家辦貨的錢還夠不夠手?管宗祠的二哥最近老過來問,看你什麼時候能回來好商量明年給祖宗加香火錢的事兒。旭子的書讀得好,後年縣裏推舉鄉貢去京城考試,隻兩個名額,沒些錢打點……”李張氏聽見丈夫決定對娘家施以援手,感激之餘,想起自家的很多麻煩事情來,又開始肉痛錢財,絮絮叨叨地說著,半晌也沒說是否同意丈夫的安排。

作為族中末枝,平素就受族人排擠。丈夫迫於生活又從了行商這個賤業,讓族中那些長者抓了把柄在手。如果一切打點不周全,李旭進京城考試的美夢就會變成泡影。雖然當今聖上一再強調各縣送來的鄉貢(注1)要唯才是舉,如果舉來的學子不中用,要追究地方官的責任。可不帶‘貝’字的才永遠比不上帶著‘貝’字的財頂用,況且上穀郡這麼大,官學裏出類拔粹者又豈是自己家旭兒一個。

“香火錢我已經預備好了,若木二哥來尋我,不過是想趁我回來時打些秋風而已。”李懋叫著自己本家兄弟的字解釋道。“至於旭子考試的事情,後年應試,隻能投考明經(注2),考取了也不過到地方上當個小吏。不如等上幾年,待加了冠(注3)後,直接去考進士,出來後至少能作個縣令。一旦得中,也算咱老李家墳頭冒了青煙!”

“可我聽人家說二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考進士雖然能當大官,可有幾個能考上。哪如考明經,一旦能放個縣丞、戶槽,不用自己伸手,每年就有百十吊舒坦錢送上門來”李張氏低聲分辯道。開科取士是先皇獨創的德政,這種不分家世背景全憑學問的取才方法讓很多像李家這樣的小門小戶看到了改變生活狀態的希望。雖然取中的機會非常渺茫,能進京之前,還要打點通郡、縣兩級官員的門檻。但機會畢竟讓人看到了,不像上一朝時非豪門大族子弟就沒有為官的可能。

京城的考試種類很多,但最熱門的隻有“明經”和“進士”兩科。前者熱門的原因是考取相對容易,背熟了幾本官府指定的書就能通過。而後者,則是因為一經考取,立刻聞名於天下,前途一下子就變得不可限量。其他的,如明算、明書等,因為門檻高,出路又少,所以基本問津的學子也寥寥。

“正因為進士難考,所以才有前途!”李懋抿了口酒,情緒漸漸激動起來。“旭兒書讀得這麼好,萬一真的高中了,族裏那些哥哥、嫂子們,誰還敢讓咱多交香火錢。衙門裏趙二狗、楊禿子那些幫閑,哪個再敢上門來欺負咱!”

“那也得先過了縣學那關,楊老夫子雖然賞識咱們旭兒,可他不管什麼事情。管事的劉老爺雖然答應幫咱們,但他畢竟是個官場上的人,不像做生意的,吐口吐沫砸個坑!(注4)”說起兒子的前程,李張氏永遠比丈夫眼光看得獨到。管縣學的劉老爺向來名聲在外,收起錢時來者不拒,具體到辦事方麵,則誰也分不清他心裏本著什麼原則了。

“不會吧!”酒力相催之下,老李懋的額頭上漸漸冒出些汗來,喃喃地說道:“劉老爺去年收了咱那匹突厥馬,可隻有四歲口呢!他還真的能光吃不拉,況且不看僧麵看佛麵,旭兒怎麼說也是楊老夫子的記名弟子。”說到這,他把頭轉向李旭,有些著急地問道:“我走之前要你請夫子賜個表字,你向他求了沒有?他答應沒答應給你取字?”

李旭年齡遠未及弱冠,此時求人取字,未免太早。但那楊老夫子是地方上的大名士,由他取了字,則意味著與之有師徒之名份。今後別人即使想輕慢李旭,也得先考慮一下其師父的感受。

“求了,師父賜字為仲堅。師父也建議我去考進士,前些日子他教大夥寫策論,把我的策論批了‘義理通達,見識卓然’八個字,還給要我讀給所有同學聽呢!”李旭在一旁插言。他不太理解“明經”和“進士”的差別,心中最大的誌向就是作個戶槽,可以讓父母和舅舅過幾天不受人欺負的安穩日子。隻是覺得如果自己能晚考幾年,一則可以多幫著母親照看一下家業,二來也不必讓父親總是去給劉學究送禮。同窗們誰都知道劉學究隻收禮不做事,隻有父輩們實在,總是主動送上門去被他騙。

“仲堅,不知道出自哪個典故。這楊夫子……”李懋緊皺著的眉頭少許抒展。當地最有學問的楊老夫子能親自為兒子賜字,就說明老人已經認可了與李旭的師徒名分。雖然這個名分是李家強賴上去的,但有了這一層關係,李旭被官府推薦的事情就多了一點希望。作為一個盡職的父親,李懋總是不惜一切手段為兒子綢繆。

“把你舅舅上次給爹的好酒,你娘一直沒舍得開封那壇改天給夫子送去!對了,順便拿些塞外的蘑菇、幹野味給你舅舅。雖然是杯水車薪,好歹能湊個上台麵的菜!”李懋猶豫了一下,低聲吩咐。

“唉!”李旭高興地答應,突然想起了舅舅拜托自己的事情,小聲說道:“舅舅急需的不是珍稀風味,舅舅今天托我問您,說如果您回來了,就幫他尋兩張生牛皮。如果沒有牛皮,馬皮、驢皮也將就,他願意出合適的價錢買,官府催得急!”

“皮貨我手裏倒是有現成的,不需要去別人家買。隻是好端端的官府怎麼突然要起皮貨來?”

“對了,忠叔說前幾日縣城裏的趙二當家曾上門來,問你幾時回,說咱們今年得多交五張生牛皮給官府。忠叔求了他半天,才改成了三張,臨走時還順手拎了兩隻蘆花雞去!”李張氏聽兒子說起生牛皮,也想起了自己家被征的稅外稅,低聲向丈夫彙報。

“五張生牛皮?這趙二狗子發哪門子瘋,要那麼多牛皮幹什麼?難道縣太老爺家裏死了人,需要用來裹屍麼!”李懋猛地一拍桌子,恨恨地詛咒。

猛然間,夫妻兩個都白了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盡是畏懼。

雖然二人都出身於小戶人家,但多少也識些字,馬革裹屍的故事耳熟能詳。上穀郡臨著邊境,官府大規模征收生牛皮,除了為出征將士準備鎧甲外,還能為得哪般。可眼下大隋國周邊能降服的外邦早降服了,唯一還敢鬧事的就是高麗。開皇十八年,漢王楊諒和大帥高熲曾經帶三十多萬人馬遠征高麗,據皇上自己說最後的戰果是高麗王俯首稱臣,但三十萬東征壯士能回來的不到三千。留在異國他鄉的二十九萬英魂中,就有李旭的哥哥李亮。

那時候亮兒剛剛束發,和旭兒一般的身材和麵孔……

注1、鄉貢,即舉人。隋代開創科舉製度,規定地方向中央推薦人才,中央憑考試結果而錄用。煬帝大業五年(609),下詔諸郡,“以學業該通,才藝優洽;膂力驍壯,超絕等倫;在官勤慎,堪理政事;立性正直,不避強禦四科舉人”

注2、明經、進士。科舉最初科目繁多,有明經、進士、明法、明字等。隋代最流行的即明經、進士兩科,有正式文獻記載。

注3、加冠,古時男子二十行冠禮,意味著成年。

注4、吐口吐沫砸個坑,北方土話,指人言而有信,承諾的事情如石頭砸在地上,永遠無法收回。

第二天天才放亮,李懋就爬起來收拾東西進城。臨動身前從塞外帶回的貨物中揀了四張生牛皮,兩簍幹菇、一捆牛肉幹,交到兒子手裏,命令:“給你舅舅送去,這幾天別去上學,家裏有事情要你做!”

“隨便曠課,楊老夫子會生氣的!”李旭大聲抗議,見父親不理睬,又嘟嘟囔囔地補充了一句,“這兩天講的是策論,會試時…….”

“叫你去就去,哪多廢話!”李懋顯然心情不太好,豎起了眼睛嗬斥。

李旭不知道一向和氣父親為什麼發火,不敢在頂撞。把一幹雜貨掛在了騾子背上,殃殃地跟在父親的身後出了家門。天還早,官道上十分冷清,秋風卷著早黃的落葉在半空中飛舞,繽紛的蝴蝶般映襯在淡藍色的遠山下,絢麗中帶著幾分蒼涼。

“皇上可能又要打仗了,咱上穀兵向來名聲在外?”岔路口,老李懋看了看滿臉委屈的兒子,歎息著說道。想想這些話遠遠超出了一個十四歲孩子的理解能力,苦笑了一下,打馬遠去。

“打仗麼?好事情啊?剛好從軍去立功名。”李旭看著父親越發蒼老的背影,不解地想。平素在縣學,曾經追隨越公楊素掃平江南的楊老夫子沒少提他自己當年的英雄事。每談起大軍過江後勢如破竹,把陳後主從井裏揪出來的壯舉,則揮掌拍案,整個人仿佛都年青了十幾歲。

“大丈夫在世,當立不世功名,上則致君,下則衛民,若有利於國家,雖百死而不旋踵…….”楊老夫子在眾少年麵前,如是揮灑自己的輕狂。逢此時,李旭等人也跟著如醉如癡,仿佛自己也變成了韓擒虎、賀若弼,跟在年少的晉王身後一道指點江山。從來沒想過,以自己的身份和家世,若從軍亦隻能為一個馬前卒,百死而不旋踵的機會每天都有,立不世功名的可能性比遭雷擊多不出多少。

想著想著,不覺來到了“有間”客棧門前。這幾年民間凋敝,尋常人家都是一日兩餐,客棧裏上午尋不到生意,通常也不生火。出乎李旭意料的是,舅舅張寶生居然沒在客棧裏準備食材,偌大個客棧空蕩蕩的,不見一個人影。

“怕是在後院忙吧!”李旭站在門口等了片刻,牽著坐騎繞向了後門。客棧的後院就是舅舅的家,兩道破敗的土牆隔出一個空蕩蕩的院落。李旭順著後柴門向裏邊一探,剛好看見自己最怕見到的小妗子張劉氏。

這張劉氏是遠近聞了名的潑辣女人,在家中待字到十九歲,四鄰無人敢問。其父母實在不得以才收了十吊錢的聘禮,把她許給了張寶生做填房。那時候張寶生的買賣正紅火,娶了一個比自己年青二十多的女子,捧在掌心都怕化了。劉大小姐過門後脾氣暴漲,很快嚇得來打秋風的親友鄉鄰不敢登門。可若不是如此,張寶生的客棧也挺不到現在。隻是如此會當家的女人卻始終沒能給張家延續香火,害得張寶生總是想在續一房妾。每當他怯怯地把這個打算提出來,總是被張劉氏指著鼻子罵出門去。日子久了,也隻好斷了這個不切實際的念頭。

作為一個讀書人,李旭自然不會看妗子順眼。孟子曰:“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舅舅年齡還不算老,理當娶一個能生育的女人為他延續香火。但作為晚輩,這些公論他不能在舅舅麵前提及,隻好盡量減少與小妗子的碰麵機會,以求“不見不知則無不言之過”的君子坦蕩。

他不想見到自己的妗子,張劉氏卻仿佛心有靈犀。察覺到家門口有腳步聲,頭也不抬地斷喝道:“楞什麼,還不快幫我抓住這隻雞,耽誤了楊老爺定的壽筵,咱們吃不了兜著走!”

“哎,――哎!”李旭打了一哆嗦,這才發現自己的小妗一手拎著尖刀,正貓著腰和牆根的大公雞對峙。那隻公雞顯然知道大難臨頭,豎起雞冠,伸長脖子,咯咯叫著,左衝右突,試圖突破張劉氏的五指山。而張劉氏亦不是肯放棄的主兒,貓著柳腰,翹著豐臀,任挽起衣袖下的手臂被公雞啄得滿是血痕,亦死戰不退。

看到此景,李旭推開院門。把長衫下擺挽起來向懷裏一紮,幾個箭步衝上前把公雞按翻在地。張劉氏見來人動作利落,不像自己家中的老不死。楞了一下,驚叫道:“旭官啊,我以為是你舅舅回來了。趕緊放下,趕緊放下,這怎是讀書人幹的粗活,老天會罰……”

說著,從李旭手中一把奪過“俘虜”,蓮步輕移,三步兩步竄到院子中事先挖好的土坑邊上。蘭指慢攏,將公雞的脖子勾到翅膀下,把雞翅膀,雞脖子握在一處,另一隻芊芊玉手輕輕一抹,利落地將公雞了帳。

血“噗”的一聲噴了出來,剛好落入張劉氏麵前的一個陶盆裏。片刻間,雞血放盡,張劉氏將公雞向土坑裏一丟,伸手探向身邊另一個裝著雞的竹籠。那可憐的大公雞還不知道自己的陽壽已盡,兀自在土坑中一伸一蹬地掙紮。

“旭官啊,你自己找水喝,別客氣。十八裏店楊大官人家擺壽筵,著落你舅舅安排酒菜。他一早就出門張羅時鮮去了,估計馬上就能回來。學堂裏今天沒課麼,還是楊老夫子又出門撒酒瘋去了,扔下你們不管……?”

張劉氏一邊殺雞,一邊問。手腳甚是利落,頃刻間,土坑裏已經擺了四具屍體。

“我爹回來了,讓我送些蘑菇、幹牛肉過來!”李旭不忍心聽妗妗繼續糟蹋楊老夫子的名聲,低聲插言道。

“那感情好,我正愁湊不足菜色呢。已經入了秋,哪裏找那麼多時鮮去?”張劉氏聞言,把尖刀向身邊的泥地上一插,跳了起來,快步奔向李旭拴在門外的坐騎。

“還有四張生牛皮,沒硝過的。我爹讓我帶給舅舅……”李旭一邊從坐騎背上向下解禮物,一邊說道。那青花大騾被張劉氏手上的血腥味道驚嚇,邊打著響鼻,邊拚命向後縮身體。

“不是兩張麼,怎麼是四張?”張劉氏驚問,不待李旭解釋,自顧拍手說道:“哈,這下正好,昨天我去賣草藥的老劉家串門,他家正為官府征收生皮的事情發愁呢。我雪中給他送把炭過去,剛好順勢宰他一刀,報了春天你舅舅問藥之仇!”

說完,把血手在烏黑的圍裙上抹了幾把。拎起兩個牛皮卷,飛也似地去了。

李旭哭笑不得,隻得留下來替妗妗收拾剩下的爛攤子。才把土坑中的雞歸攏好,端起裝雞血的陶盆正準備收進廚房裏,聽得門外一串尖利的大笑,妗妗大人已經做完生意趕了回來。

“這怎麼使得,你是讀書人,不該幹著粗活。讓老天爺知道,會降罪我的,放下,放下!”張劉氏嚷嚷著,劈手奪下陶盆。叉腿向胡凳上一坐,揪起衣角擦了一把汗,喘息著道:“那個天殺的劉老蔫婆娘,我給她送皮貨上門,救她一家大小性命,她還好意思跟我討價還價。惹急了我,拔腿就走,她還不是哭喊著追了出來。嗬嗬,一百五十個肉好,白錢(注1)咱一個不收!”

說完,從腰間解下一個嶄新的麻布口袋,掂在手中,嘩嘩作響。

“一百五十個肉好?還不要白錢?”李旭的眼睛立刻瞪得比雞蛋還大。他父親是個行商,平素雜貨的帳目他亦沒少幫父親計算。按大隋朝的行情,三文錢可以換半鬥(注2)糙米。即使是新皇發行的白錢,一張生皮也賣不出五十文的價格。用兩張生皮換人家一百五十個肉好,這已經是典型的趁火打劫行為了。為人雪中送炭的話,也虧得妗妗好意思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