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幼林一大早又來到了堂哥家,張繼林躺在床上,見他進來,掙紮著想坐起來,張幼林趕緊快走幾步扶住他:“哥,你好點了嗎?”
張繼林臉色蠟黃,氣若遊絲,眼巴巴地看著他:“幼林,我這病好不了了吧?”
“別這麼想,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你得多養些日子。”張幼林安慰著。
“我到底得的是什麼病?你們誰也不告訴我,你嫂子背著我淨流眼淚,你也三天兩頭地過來,我呢,心裏猜個八九不離十……”
張繼林還沒說完,張山林進來了:“幼林來啦,你說繼林這算怎麼回事兒?藥也沒少吃,就是不見好,人還一天比一天瘦,要不然你托人給找找,咱換個大夫,繼林可不能砸在庸醫手裏。”
“爸,這不是換大夫的事兒。”張繼林嗔怪著。
張幼林站起身:“叔,您別急,我再打聽打聽。”
“他病成這樣兒,我能不急嗎?”張山林歎著氣,“唉!我這心裏跟揣著兔子似的,沒著兒沒落兒的。”
眼瞧著堂哥一天不如一天,張幼林心急如焚。離開堂哥家,他急急忙忙來到榮寶齋,剛一進門,莊虎臣就問:“你哥的病怎麼樣了?”
張幼林滿麵愁容:“還是不見好,聽說太醫院裏的範太醫有一手治我哥那病的絕活兒,您有辦法請到範太醫嗎?”
莊虎臣想了想:“我得找找人。”
“您盡快,我怕我哥……撐不住。”張幼林神色黯然。
“好吧,隻要範太醫在京城,咱花多少銀子也得把他請來,鋪子你先照應著,我這就去。”
莊虎臣還沒離開,一名巡警走進來:“誰是莊虎臣?”
莊虎臣趕緊迎上去:“我是,怎麼著?”
“跟我走一趟。”巡警麵無表情。
莊虎臣和張幼林都是一愣,片刻,莊虎臣說道:“幼林,我去去就來。”
巡警帶著莊虎臣走了,望著他們的背影,張幼林憂心忡忡,心想,巡警找上門來,這可不是什麼好事兒。
巡警帶著莊虎臣直接來到南城巡警廳王警長的辦公室,隻見王警長麵前的辦公桌上放著汪兆銘的文章,旁邊是榮寶齋的包裝紙。王警長倒是挺客氣:“莊掌櫃的,請坐吧。”
莊虎臣忐忑不安地坐下。
“您不用緊張,請您過來是問點兒小事兒。”王警長拿起桌子上的包裝紙,“這個是榮寶齋的吧?”
莊虎臣點頭:“是。”
王警長又拿起汪兆銘的文章:“那這個呢?”
站在一旁的巡警把文章遞給莊虎臣,莊虎臣仔細看了看:“沒見過,這不是榮寶齋印的。”說著,站起身把文章還給了王警長。
王警長用他那雙鷹一般的眼睛注視著莊虎臣:“沒見過?可用的是榮寶齋的包裝紙。”
莊虎臣回答得十分坦然:“榮寶齋的包裝紙還不好找?您這巡警廳使的文房用品就是從我們榮寶齋進的,萬一有人把包裝紙留下,包上炸彈放到您桌子上,您能說是榮寶齋要害您嗎?”
王警長緩和了語氣:“您別誤會,我不是這個意思,莊掌櫃的,您跟守真照相館那幾個人熟嗎?”
莊虎臣趕緊擺手:“沒來往,人家是留洋回來的,幹的又不是一檔子買賣,頂多見麵兒打個招呼。”
“噢,是這樣。”王警長沉默了片刻,繼續說道,“今天請您過來,是想告訴您,榮寶齋是琉璃廠的老鋪子了,莊掌櫃也是奉公守法之人,現在革命黨活動猖獗,您要是在身邊兒發現了什麼不對頭的地方,可要及時報告給我們。”
“一定,一定!”莊虎臣如釋重負。
從巡警廳裏出來,莊虎臣的腳步也變得輕快了,幾天前的那一幕不禁又浮現在眼前。
那是陳小姐回南洋的前一天,莊虎臣正在鋪子裏給雲生講胡開文的墨,汪兆銘走進來:“莊掌櫃,我給您退銀子來了。”
“什麼銀子?”莊虎臣迷惑不解。
“剛才,陳小姐從您這裏買的文房用品,您多找了十兩。”
“是我經手的事兒,不可能。”莊虎臣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在琉璃廠這幾十年,他還真沒在錢上出過差錯。
汪兆銘把銀票放在櫃台上:“您再算算。”
莊虎臣翻開賬簿又算了一遍,不禁神色大變:“汪掌櫃的,真謝謝您了,我……看花了眼。”
“不必客氣,您的銀子理應還給您。”汪兆銘又掏出一張單子,“陳小姐還想再帶些榮寶齋的詩箋、毛筆送朋友,拜托您給準備出來,我一個小時以後來取。”
“您就別跑了,備好了我讓夥計給您送過去。”莊虎臣把汪兆銘送到門口,再次道了謝。
“汪掌櫃的可真是好人啊!”雲生感歎著。
莊虎臣心裏有數,十兩銀子夠他們全家過上一個月的,他嘴裏念叨著:“後怕呀,這要是落到別人手裏,十兩銀子可就打水漂了。”
“和這樣的人做街坊,晚上睡覺都踏實。”
“踏實嗎?”莊虎臣看了雲生一眼,沒再言語。
前麵就是太醫館了,莊虎臣打定主意,隻要汪掌櫃他們沒幹什麼出格兒的事,他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額爾慶尼是個閑不住的人,剛把六姨太休了,馬上就要再娶一個,請莊虎臣喝喜酒的喜帖已經送到了榮寶齋。莊虎臣心想,他倒麻利,也真不嫌麻煩。莊虎臣這些日子忙得很,但額大人的事是不能怠慢的,為了中午這頓酒席,他特意起了個大早,打算先把手裏的事情料理完了,再踏踏實實地赴宴。
莊虎臣打開榮寶齋後院的側門進來,聞到一股糊味兒,抬頭一看,隻見從隔壁守真照相館的院子裏冒出煙來。“不好,著火了!”莊虎臣大叫起來,“著火了,快來救火呀……”
聽到喊聲,夥計們慌慌張張地從鋪子後門衝出來,莊虎臣趕緊讓他們拿著救火的家夥到隔壁去叫門,眾人七手八腳,把燃著的物品撲滅了。
汪兆銘感激地握著莊虎臣的手:“莊掌櫃,太謝謝您了,要不是您發現得早,損失就大了。”
“嗨,街裏街坊的,幹嗎這麼客氣呀,不過,往後你們這些年輕人千萬得小心,煙頭兒是再也不能隨便扔了。”
汪兆銘點頭:“我知道,您那邊全是易燃物品,我們一定多加注意!”
眾人散去,黃複生心有餘悸,他擦著臉上滾落的汗滴說道:“幸虧沒有炸藥,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複生,這火燒得有些怪呀。”汪兆銘皺著眉頭。
“也可能是我不注意,出去小解的時候把煙頭扔在了易燃物旁,我以後注意就是了。”黃複生沒有在意。
由於失了火,用於拍照的布景被燒壞了一角,臨時湊合又不像樣子,汪兆銘隻好雇人重新整修內部,也順便裝點一下門麵。他萬萬沒有想到,這是朝廷的圈套,巡警局的密探借此機會混入守真照相館內,找到了證據,幾天之後,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汪兆銘和黃複生逮捕了。
莊虎臣昨兒晚上回了趟家,今兒早上剛一拐進琉璃廠,就聽見賣報小男孩的沿街叫賣聲:“看報了,看報了,在守真照相館抓到了革命黨,看報了,刺殺攝政王的革命黨,在守真照相館被抓到了……”莊虎臣一愣,快步走上前買了一份,站在街邊就看上了,額頭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守真照相館的大門已經被貼上了封條,周圍擠得水泄不通。“勞駕,讓我過去,您勞駕……”莊虎臣費力地穿過人群,邁上榮寶齋的台階。到了門口,他站住了,側著頭向守真照相館張望,嘴裏不禁發出一聲長歎:“唉!汪掌櫃的,你這是何苦啊?”
莊虎臣進到鋪子裏,張喜兒、王仁山、雲生正湊在一塊兒議論隔壁的事,張喜兒問道:“掌櫃的,您都知道了嗎?”
莊虎臣揮了揮手裏的報紙:“這上頭都登出來了。”
張喜兒搖著頭:“瞧著汪掌櫃他們文縐縐的,哪兒像刺客呀。”
“人不可貌相。”莊虎臣坐下。
雲生奉上茶來:“掌櫃的,他們是怎麼被巡警發現的?”
莊虎臣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報上說,汪掌櫃的是中了朝廷的計了,巡警在銀錠橋下發現炸彈以後,立馬兒就明白是革命黨幹的,朝廷怕革命黨跑了,有意向報社放出風兒來,說這是朝廷內部爭權奪利,還說凶手已經逮著了。”
“巡警怎麼就查到汪掌櫃他們就是行刺的革命黨呢?”王仁山皺著眉頭問。
莊虎臣讚賞地看著他:“這話問到點兒上了,巡警是幹什麼的?從銀錠橋底下取出炸彈,懂行的一瞧就瞧出來了,炸彈裏的炸藥是外國造,可有幾顆鐵釘是咱們這兒的,就這麼著,順藤摸瓜,可著北京城的銅鐵鋪子查了個夠,騾馬市兒大街的鴻太永鐵鋪認出那幾顆鐵釘是他們做的,訂貨人就是守真照相館的掌櫃汪兆銘。”
“巡警可真夠能個兒的!”雲生感歎著。
莊虎臣繼續說道:“巡警找到了線索,可也沒輕舉妄動,你們還記得,前些日子守真照相館著了火以後裝點門麵吧?雇的人裏頭就混進了巡警廳的密探。”
王仁山恍然大悟:“怪不得,我看見那人了,還心說:這工匠幹活兒怎麼心不在焉的?鬧了半天敢情是密探。掌櫃的,他都查著什麼了?”
“搞暗殺的機密文件呀,證據確鑿了,巡警廳這才把汪掌櫃他們抓走。”
“原來革命黨就在咱們隔壁,這回可真開了眼了!”雲生還沉浸在其中,莊虎臣站起身:“得了,就說到這兒吧,你們該幹嗎幹嗎去。”
夥計們散去,開始各忙各的,莊虎臣也來到後院北屋,他定了定神,這些日子懸到嗓子眼兒的一顆心終於放下了。
上午,何佳碧正在臥室裏整理衣物,用人進來,小心翼翼地問:“太太,老爺呢?”
“剛出去。”
用人猶豫著:“出去了……”
“有事兒嗎?”何佳碧抬起頭。
“有人找老爺。”
何佳碧沒在意,繼續整理衣物:“誰呀?”
“不認識,是個洋派兒的小姐,打扮得跟花蝴蝶兒似的。”
何佳碧立刻停了手,臉上露出了不悅:“你讓她進來啦?”
“客廳裏等著呢,我沒敢告訴老太太,要不然……您去見見?”
何佳碧走進客廳,隻見潘文雅淚流滿麵,她迷惑不解:“潘小姐這是怎麼了?”
“何大姐,汪兆銘、黃複生他們被巡警抓起來了。”潘文雅站起來,哽咽著回答。
這時,張幼林手裏拿著報紙邁進門檻:“我知道了。”
潘文雅轉過身,淚眼蒙矓地望著他:“張先生,求你幫忙救他們,據我所知,他們京城裏沒有別的熟人了。”
“先別急,慢慢想辦法。”張幼林安慰著。
“潘小姐你坐。”何佳碧又招呼用人,“沏壺好茶來。”
三人一起商議了很久,何佳碧留潘文雅吃過晚飯,才把她送走。
這一晚上,張幼林一直眉頭緊鎖,直到將近午夜,躺在床上還在沉思。何佳碧給他掖了掖被角,憂心忡忡地說道:“這可不好辦,刺殺攝政王可不是銀子能擺平的事兒。”
“是啊,朝廷已經宣布準備立憲,據說法部將按照文明國家的辦法開庭審理這個案子,所以不會像戊戌六君子那樣匆匆就斬首結案,這就有時間想辦法。”
何佳碧看著他:“幼林,我說句話,也許你不愛聽,這弄不好就是掉腦袋的事兒,忙兒沒幫上不說,連你也搭進去,你跟汪兆銘非親非故的,值當的嗎?”
張幼林坐起來:“這事兒我仔細想過,值當!汪兆銘他們是在用個人的流血犧牲換來整個社會的進步和大多數人的幸福,這裏麵也包括你、我。雖然我沒有他們那樣的勇氣,但是,我欽佩他們那種獻身精神。佳碧,你放心,我會權衡利弊,在可能的情況下盡量幫助他們。”
謀刺攝政王的案子很快就開庭審理了,由於此案非同小可,民政部尚書、肅親王善耆親自擔任了主審官,張幼林、潘文雅、趙翰博等關注此案的各界人士都早早地坐在旁聽席上等待旁聽,巡警廳還特別加強了警力,以防發生意外。
獄卒把汪兆銘和黃複生帶上來,善耆問汪兆銘:“姓名?”
“汪兆銘,別號精衛。”汪兆銘神色坦然。
“對你的犯罪事實有異議嗎?”
汪兆銘高昂著頭,大聲說道:“對我的行為沒有異議,但是,我不承認它是犯罪。”
“啪”的一聲,善耆把驚堂木拍在桌子上:“放肆!謀刺攝政王,不是犯罪是什麼?”
汪兆銘慷慨激昂:“在東京的時候我是《民報》的主筆,生平宗旨都刊登在《民報》上了,這裏恕不多言。孫中山先生起事兵敗以後,我自願來到北京,為的是尋找機會刺殺朝廷的高官,以振奮天下革命黨之人心,鼓勵同誌們為推翻腐敗的朝廷而繼續奮鬥!我就沒有打算活著離開這裏,該怎麼處置,請便吧。”
審判庭裏鴉雀無聲,沉默了片刻,善耆又問:“你的同黨是誰?”
汪兆銘斷然答道:“我沒有同黨。”
“你們倆誰是主謀?”善耆機警的目光在汪兆銘和黃複生的臉上來回掃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