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3 / 3)

聽了王仁山的話,張大千顯得很失望,他獨自斟滿了酒,一飲而盡:“那就是說,小弟這個忙,大哥不肯幫了?”

王仁山皺起眉頭,思索了片刻說道:“這麼著,改天我帶你去趟羅振玉那兒,羅爺好玩這個,咱把你的仿作讓羅爺瞧瞧,也試試羅爺的眼力,要是你的畫羅爺都看不出真假,那我再跟東家提掛筆單的事兒。”

張大千大喜,他給王仁山拱拱手:“大哥,多謝了,我不想用假畫蒙人,可要是連大名鼎鼎的羅振玉都看走了眼,那還是挺好玩的。”

兩人當下商定,晚上就去拜訪前清遺老、學者兼收藏家羅振玉先生。

王仁山帶著張大千來到羅家的時候,井上村光和枝子恰好也在,井上村光與羅振玉是老朋友了,他是來辭行的。

客廳裏,羅振玉站起身,從櫃子裏取出一幅畫,鄭重其事地送給井上村光:“井上先生,送給你,做個紀念。”

井上村光如獲至寶,他給羅振玉深深地鞠了一個躬,雙手畢恭畢敬地接過畫,當場展開了畫軸。

“這是石濤的一幅小品。”羅振玉緩緩說道。

“石濤是誰?”井上村光不大熟悉這個名字。

羅振玉清了清嗓子:“清朝初期很有名的畫家,他是明朝的宗室,靖江王朱讚儀的十世孫,後來出家當了和尚。”

井上村光頻頻點頭。

此時,用人領著王仁山、張大千走進來,王仁山把手裏的包袱遞上去:“羅先生,您要的文房用品,給您備齊了,請過目。”王仁山又指著張大千:“這位是四川的畫家張大千先生。”

張大千作揖:“久聞羅先生大名,今日特來請先生賜教。”

羅振玉擺擺手:“不敢當,二位請坐。”

張大千看到井上村光手裏的畫,走上前看了一眼,不禁啞然失笑。

井上村光收起畫:“先生有客人,我們就不多打攪了。”

趁著羅振玉出門去送井上村光和枝子,張大千悄聲說道:“我看這位羅先生的眼光有問題。”

“噓!咱們回去再說。”王仁山製止了他。

羅振玉回到客廳,打開王仁山帶來的包袱,仔細看了看:“不錯,這些文房用品正是我要的。”

“羅先生,最近又收到什麼好東西了?”王仁山有一搭無一搭地問。

羅振玉來了精神:“你還別說,前些日子,我搞到八大山人的兩幅行書屏條,真是精品……要是能有石濤的兩幅畫屏作配,那可就是天作之合了。王掌櫃的,你幫我在琉璃廠留點心,好不好?”

張大千在旁邊插了一句:“羅先生,石濤的畫倒是不難找,就怕看走眼,弄來假的。”

“這個不用擔心,我看過的東西,一般不會錯,不客氣地說,是不是真跡,我羅振玉說了算。”羅振玉說得十分自信。

張大千的嘴微微一撇:“羅先生,恕我直言,剛才那個日本人手裏的‘炕頭畫’,我看就不像真的。”

“掛在臥室炕頭上的畫,外人看不到,隻能主人自賞,不過是些花草蟲魚、小動物之類的小品,填填空處,遮遮牆壁而已,根本賣不起價來,誰還犯得著去作假嗎?”

張大千思忖著:“羅先生的意思,‘炕頭畫’沒人作假,而市麵上石濤的大幅山水才可能有贗品?”

“石濤的山水,有磅礴的氣勢和微茫的靈氣,墨色潤濕如水如霧,好像是從畫筆當中流溢而出,筆與墨混融一體,表現出了山川的內在精神。”羅振玉搖著頭,“恐怕時下的作偽者沒有這麼高的境界和修養,所以,真石濤、假石濤,不難一辨就明啊。”

張大千還要再說什麼,被王仁山用手勢製止住:“羅先生講得在理,我在琉璃廠給您留心,有合適的,一定給您送過來,讓您先過目。”

從羅振玉家出來,張大千顯得很興奮:“大哥,不瞞你說,剛才那日本人手裏拿的那幅畫,就是我前幾年的仿作。”

“我一看你那表情就明白了,這趟也算沒白來,知道羅老頭子想要什麼了,你去準備畫,我想辦法讓他上鉤。”

張大千站住了:“你真打算給他假畫?”

王仁山拍拍他的肩膀:“羅爺是大家,咱們是小字輩兒,小字輩兒和大家開個玩笑總可以吧?要是羅爺都走了眼,那咱倆就算成名了,你想想,琉璃廠的人有一個算一個,誰敢跟羅爺叫板?再者說了,這行裏的規矩是誰看走了眼與別人無關,隻能怨自己沒眼力。”

張大千點點頭:“也對,本來我仿石濤的畫不過是喜歡而已,並不是為了蒙人賺錢,可這位羅先生也太自以為是了,難道他的話就是金科玉律?一幅畫的真偽就必須由他說了算?這我就不服了,大哥,我一定要給他個教訓,殺殺他身上的傲氣不可!”

兩人又仔細合計了一番,直到三更才各自散去。

第二天一早,王仁山前腳走進榮寶齋,宋懷仁後腳就到了。他新理了發,穿著一件嶄新的湖藍色紡綢長衫,顯得精神煥發。

“懷仁哪,你來啦!”王仁山熱情地打著招呼。

“二掌櫃的,今兒個是我頭一天到榮寶齋上班,您瞧見沒有?我特意換了身兒新衣裳,咱不能給榮寶齋栽麵兒不是?往後我聽您的,讓我幹什麼就幹什麼。”這些話都是宋懷仁事先想好的。

“有件事兒,我正要跟你商量呢。”王仁山坐下。

宋懷仁張羅著沏茶:“您太客氣了,有事兒隻管吩咐。”

“你可能也聽說了,有個叫左爺的老混混兒跟咱榮寶齋幹上了,他二十多年前和咱東家有過節兒,這事兒還真有點兒難辦。”

“左爺啊,我知道,倒退二十多年,琉璃廠誰不知道他?您說,怎麼著?”

“你得把這事兒幫我了了,這老家夥三天兩頭兒來鬧騰,明擺著要砸榮寶齋的買賣,可咱一買賣人,能拿他怎麼著?就是東家來了也沒轍,所以,這事兒我都沒跟東家念叨,能自己解決就自己解決,要不然咱們可真成吃幹飯的了。”

“就這事兒啊?您甭管了,我來解決,他一個沒錢沒勢的老混混兒,咱榮寶齋能讓他給治了?”宋懷仁大包大攬。

“你可得悠著點兒,別弄出什麼麻煩來,咱榮寶齋的名聲可是最要緊的。”王仁山提醒著。

“二掌櫃的,您放心,我有數兒。”

兩人剛說完,張幼林走了進來。張幼林和宋懷仁以前沒打過交道,隻是聽到過一些關於他的傳聞,平心而論,張幼林是不大願意宋懷仁這樣的人到榮寶齋來的,可現在既然木已成舟,也隻好暫且如此。作為東家,張幼林要在他來榮寶齋上班的第一天跟他好好聊一聊,把該說的話都說到了。

聊了一會兒之後,張幼林問起了李默雲。

“東家,我實話實說吧,李默雲是在琉璃廠專門倒騰假畫的,主要是賣仿石濤的東西,因為南邊兒有人仿石濤仿得非常好,價錢也不貴,他拿到沒什麼名氣的鋪子裏換倆錢兒花,買的和賣的都心照不宣。但是藍瑛的畫很少見,不知道他是哪兒淘換來的,這位仿做者的水平也很高,李默雲把我也給蒙了。”宋懷仁在張幼林麵前顯得很坦誠,但並沒有全說實話。

“李默雲和貝子爺是什麼關係?”

宋懷仁搖頭:“這我可說不好,不過,貝子爺在藍瑛那幅畫上栽了麵兒,熬心了好些日子,還大病了一場,以後說什麼也不給人掌眼了,貝子爺說,寧可餓死也不能幹坑人的事兒。”

“那你們現在有拿不準的找誰去看呢?”

“貝子爺介紹了他的一位親戚,為了以防萬一,這幾天我和二掌櫃的正在商量,打算再聯係幾個人。”

“你待會兒寫個帖子送過去,我請貝子爺吃頓飯,這事兒就算過去了。”沉默了片刻,張幼林又問,“李默雲好像有日子沒在琉璃廠露麵兒了吧?”

“聽說躲到南邊兒不敢回來了。”

張幼林換了個坐姿:“懷仁哪,有人說,中國的書畫史就是一部書畫的作偽史,這話聽起來挺誇張的,但你琢磨琢磨,它有一定的道理。文獻上說,東晉時期仿王羲之字的人已經很多了,到了唐代,就有人專門從事鑒定流傳於世的王羲之字的真假,一千多年來,書畫作假綿延不絕。民國以後,出現了一些藝術水平和欣賞價值都很高的‘高仿’作品,不像明清時期的蘇州片子、揚州的皮匠刀和北京的後門造兒那樣,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來,所以,你們在書畫經營上,得謹慎又謹慎,小心又小心,記住,燙手的錢,寧可不要。”張幼林說得語重心長,宋懷仁使勁點頭:“東家,我記住了!”

晚上六點,張幼林準時來到了在翠喜樓預訂的一個雅間,可左等右等,直到八點都過了,邵飄萍還是沒有露麵,張幼林著急了,他不時地向門口張望。

趙翰博從雅間的門口經過,見是張幼林在裏麵,就走進來。

張幼林站起身:“趙先生,少見,少見,最近怎麼不到鋪子裏去了?”

“我去的時候都沒碰上你啊。”趙翰博一看桌子空著,就問,“你等誰呢?”

“你們報界的頭麵人物,邵飄萍。”

趙翰博顯得很驚訝:“你等邵先生?邵先生被抓起來了,你還不知道?”

“您這回消息可不準了,昨兒個我從蘇聯大使館門口兒過,親眼看見邵先生和一個人從裏麵出來,我這才差人送了帖子。”

“哎喲,你不知道,邵先生出了使館,在回報社的路上,就讓埋伏在路邊兒的軍警給抓起來了。”

“啊?”張幼林頓時瞪大了眼睛,“軍警怎麼知道邵先生要從那兒過?”

趙翰博趴到張幼林的耳邊輕聲說道:“據說是張作霖用兩萬塊大洋收買了邵飄萍的朋友、《大陸報》社的社長張翰舉,是張翰舉把邵先生從使館裏給騙出來的。”

張幼林一拳砸在桌子上:“這也算朋友?簡直就是見利忘義的小人!張作霖也太小心眼兒了,邵先生不就是沒接他那三十萬大洋嗎,就非得把人抓起來?”

趙翰博搖頭:“不這麼簡單,這些年,邵先生鋒芒畢露,他寫文章支持馮玉祥發動北京政變,力助郭鬆齡倒戈反對張作霖,反對段祺瑞就更甭說了,他拒絕接受段祺瑞給的善後會議顧問的頭銜,‘三一八’慘案屠殺學生,《京報》發表了一係列的詳細報道,《首都大流血寫真》特刊,你看了吧?”

“看了,邵先生正義直言,佩服,佩服!”

“張作霖早就對邵先生恨之入骨啦,這回……恐怕是凶多吉少。”趙翰博神色黯然。

“那得趕緊想法兒救他呀!”張幼林著起急來。

“這不,各界代表正在一塊兒商議呢。”

張幼林摘下衣帽架上的禮帽:“走,我也算一個!”

趙翰博大喜:“太好了,我們正缺商界知名人士呢。”

第二天一大早,趙翰博和幾位代表就趕到了奉軍駐京總部,張幼林也在其中。

奉軍駐京辦事處主任馮維安接待了他們,馮維安的口氣很強硬:“逮捕邵飄萍,我們老帥和各部將領早就有這個打算,各位就不要再費口舌了。”

趙翰博站起身:“邵先生的言論是有過激的地方,不過,看在邵先生是報界棟梁的分上,還請您和老帥再商量商量。”

馮維安盯著趙翰博,斬釘截鐵地說道:“我們商量的結果是,一經捕到,立即就地槍決。”

眾人吵嚷起來:“怎麼能這樣蠻橫不講理呢?邵先生不就是敢說真話嗎?難道說真話就得殺頭……”

“大家靜一靜,靜一靜!”趙翰博對眾人做了個手勢,又對馮維安說道:“說真話是新聞從業者的責任和良心,邵先生以推動社會進步為己任,不畏恐嚇,敢於觸及社會的方方麵麵,實在是可欽可佩,你們不能……”

馮維安不願再聽下去了,他把門“啪”地一關,揚長而去。

張幼林的心一沉:“這下可麻煩了。”

幾天之後的一個清晨,天剛蒙蒙亮,張幼林的司機老安開著車從天橋附近的一條街裏拐出來,軍警上前把車攔下,老安把車靠在牆邊,走出了駕駛室。隻見一輛囚車由遠而近,在前麵不遠處停下了,荷槍實彈的軍警從囚車上押下來一個犯人,老安仔細一看,當時就愣住了:“這不是邵先生嗎?”

幾名監刑官站在邵飄萍的身旁,軍警首領大聲宣讀著判決:“《京報》社長邵飄萍,勾結赤俄,宣傳赤化,罪大惡極,實無可恕,立即執行槍決,以照炯戒……”

“啪——”清脆的槍聲劃破了黎明的夜空,在天際間久久回蕩,仿佛邵飄萍的冤魂,在這個強盜橫行的世間縈繞不散。

張幼林剛剛起床,他正在院子裏打拳活動腰身,老安急急忙忙闖進來:“先生,不好了!”

張幼林收勢:“怎麼了?”

“您要請的那個邵先生,剛才在天橋兒東邊被軍警槍斃了。”

“你說什麼?”張幼林大吃一驚。

“邵先生被軍警槍斃,我親眼瞧見的。”老安又重複了一遍。

張幼林像遭到了雷擊,他身子一晃,差點栽倒在地上,老安一把扶住他:“先生,您別太難過了。”

“這是什麼世道啊!原以為皇上沒了,中國從此就會走向民主和自由,誰知道……這世道是換湯不換藥,連一個敢說真話的報人都容不下,中國啊,真是城頭變幻大王旗,誰坐了天下都是百姓遭殃,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啊……”張幼林搖頭歎息,瞬間,他心中的希望徹底破滅了,對眼前的這個世界,他開始有了全新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