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在北京主事兒的北洋政府首腦跟走馬燈似的換來換去,段祺瑞臨時執政了一陣子,不成,辭了職;胡惟德、顏惠慶、杜錫璉、顧維鈞這四位爺加起來幹了一年零倆月;張作霖的屁股也沒坐穩。1928年的5月,北伐軍已經到達了北京的外圍,張作霖一琢磨,就在一年前,武漢國民政府領導的北伐軍與馮玉祥的國民軍聯合作戰,在河南戰役中擊敗了愛子張學良指揮的奉軍主力,奉軍被迫撤到黃河以北,張作霖自知不是北伐軍的對手,幹脆甩掉北京這個包袱,溜到老家東北去當土皇帝。不過,張大帥這回的運氣簡直糟透了,在回家的路上,他的專列在皇姑屯被日本關東軍埋下的炸彈炸翻,張大帥被抬回家後不久便氣絕身亡。
北京政府再次群龍無首,政界的元老們出頭臨時組織了治安維持會,指揮警察和留在城內的奉軍的一個旅維持秩序。三郎投靠的杜司令早就不知去向了,6月8日,閻錫山的部將商震從廣安門入城出任京津衛戍司令,和平接管了北京。6月15日,國民政府鄭重宣布:中國南北統一大業勝利完成。
王仁山尋思著,不打仗了,這下會有好日子過了。可還沒等他高興起來,緊接著就是一個晴天霹靂:國民政府決定把首都遷到南京,北京改為北平特別市。別看北京與北平就一字之差,可對榮寶齋而言,這麻煩大啦!
這些日子,城裏的達官貴人紛紛跟著政府往南京搬遷,榮寶齋的客戶大量流失,王仁山心急火燎,可也隻能是幹瞪眼兒瞧著。
張乃光的秘書、一個儒雅的青年魏東訓正焦急地站在大門口的台階上不住地向左右張望,一輛裝滿了家具、生活用品的卡車停在大門口,車子已經“突、突”地發動起來,司機探出腦袋:“魏秘書,再不走就趕不上托運了!”
“再等等。”
宋懷仁懷裏抱著一捆卷軸,坐在洋車上拚命往張乃光家趕,他催促車夫:“再快點兒,我付雙倍的車錢……”
宋懷仁終於出現在魏東訓的視野裏,他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宋大夥計,您可算來了。”
宋懷仁下了車,把畫遞上去:“還沒幹透,您到了南京趕緊掛起來。”宋懷仁抹了一把頭上的汗,“張議員,還有他周圍的人,如果要畫,您就拍個電報來,我們馬上給您預備著。”
“張議員到了南京就是張司長啦,送禮的事兒怕是少不了。”
“那敢情好。”宋懷仁指著魏東訓手裏的一個卷軸,悄聲說道,“這是孝敬您的,到了南京有什麼好事,您可得惦記著我們榮寶齋。”
“宋先生,您別這麼客氣,我和榮寶齋的少東家張小璐是同學,關係沒得說。”
“那您就更得關照了!”宋懷仁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司長的秘書是少東家的同學,那算趕巧了,幸運的事兒也就這麼一檔子,其餘大部分客戶可是煮熟的鴨子——全飛了。
王仁山站在鋪子門口,看著稀稀拉拉的過往行人眉頭緊鎖,趙三龍走出來:“經理,有電話找您。”
王仁山回過頭:“誰呀?”
“沒聽出來。”
王仁山轉身進了鋪子,他拿起電話聽筒:“喂?”
電話聽筒裏傳出了對方的聲音:“王經理,我是教育部的趙順之啊。”
“趙先生,我正等您的信兒呢!”王仁山顯得有些興奮。
“抱歉,抱歉,我們計算了一下時間,從北平發貨到南京,就是快件也來不及,下回吧,讓你費心了。”王仁山還要再說什麼,電話“啪”地就掛斷了。
王仁山的臉陰沉下來,他來到桌子旁坐下,悶著頭抽煙,夥計們都小心翼翼的,鋪子裏的氣氛十分沉悶。
宋懷仁走進來,王仁山抬起頭:“趕上了嗎?”
“緊著忙乎算是趕上了,也跟魏秘書交代了,唉,經理,這當官的、有錢的都往南邊去了,咱的東西都賣給誰去呀?”宋懷仁也是心急如焚,如今他已經是榮寶齋的大夥計了。
“急也沒用,我這兩天琢磨著,榮寶齋不能坐這兒等死呀,也得跟著去南京闖闖,看能不能在那兒開個分店。”王仁山琢磨著。
宋懷仁的眼珠子一轉:“你還別說,經理,這倒是個好主意。”
王仁山把打算到南京開分店的意思跟張幼林念叨了一下,張幼林當時沒說什麼,第二天晚上,他把王仁山、張喜兒約到了家裏。
張幼林說道:“仁山啊,你提出的到南京開分店的事我仔細考慮過了,我覺得很有道理,你能談點具體的嗎?”
“東家,這是明擺著的,頭些日子我給南京的朋友通了個長途電話,我那朋友說,自從國民政府搬到南京,南京的市場立刻活躍起來,尤其是衣食住行方麵,非常繁榮。我是這麼想的,一個政府機構可是個龐然大物,您算算吧,軍事委員會、行政院、考試院、國民參政會……照過去的說法,這都是些大衙門,這些衙門得辦公吧?辦公就需要筆墨紙硯,而且需要量會很大。”
張喜兒接上話來:“南方的南紙店沒有我們榮寶齋這麼大規模,至少現在還沒有哪家店有這個能力,能獨自承擔起供應政府部門文房用品的業務,這對我們榮寶齋來說,的確是個機會。”
王仁山思忖著:“既然政府可以長出腿兒跑到南京去,那我們榮寶齋為什麼不能長出腿兒來呢?我們跟著政府跑,政府跑到哪兒,我們就跟到哪兒。”
“這樣吧,仁山帶著雲生先去南京探探路,如果可能,租個地方爭取辦個‘榮寶齋文房用品展賣會’,店裏把需要的貨品從郵局發過去,咱們先看看行情,要是還不錯,再合計開分店的事;張喜兒就留在北平照顧鋪子,這邊也離不開人。”張幼林一錘子定音。
王仁山點頭:“好,我帶雲生走一趟,車到山前必有路,我就不信在南京立不住腳。”他顯得信心十足。
王仁山果然能幹,到了南京,他租房子、登廣告,三下兩下就聯係上了以前的老客戶,熱熱鬧鬧地辦了十來天的“榮寶齋文房用品展賣會”,大獲成功,緊接著就在南京辦起了榮寶齋的第一家分店。
要不怎麼說是風水輪流轉呢,自打國民政府遷到南京以後,榮寶齋北平總店的生意就一落千丈,南京分店的營業額卻一路攀升,勢頭很猛。轉眼之間兩年過去了,格局有了根本性的變化。
張喜兒正在榮寶齋後院的北屋裏皺著眉頭打算盤,張幼林推門進來:“算出來了嗎?”
張喜兒抬起頭:“東家,本地的生意還是不看好,南京分店的營業額已經超過了北平總店。”
張幼林麵露喜色:“看來當初這步棋走對了,要是還窩在琉璃廠,榮寶齋可就是罐裏養王八,越養越抽抽了。”
張喜兒倒上茶:“王經理心氣兒挺高,他打算按照南京的路數,在南方的幾個大城市陸續都辦起榮寶齋的分店。”
“這是好事兒啊。”
“可是……”張喜兒有些猶豫,“東家,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但說無妨。”
“王經理可沒打算給您白幹,我瞧他的心思……”張喜兒搖了搖頭。
張幼林一時愣住了:“他有什麼想法?”
張喜兒還沒來得及回答,學徒徐海拿著一摞訂貨單走進來:“張經理,南京又有一批訂貨單過來了,要大批的卷宗、信封和信箋,他們當地趕不出來,讓咱們把庫存的先發過去,可我算了算,咱們把庫存的全發過去也不夠啊。”張喜兒看了看訂貨單:“讓帖套作趕緊加印,忙不過來就臨時雇幾個人過來幫忙兒,我待會兒再跟慧遠閣的陳掌櫃商量商量,調他點兒貨,到時候給他分成兒就是了。”張喜兒又從桌子上拿起一張紙遞給徐海,“順道兒把訂畫的尺寸給溥先生送過去,溥先生堂幅六尺是一百二十元,先潤後墨,去的時候別忘了帶上錢。”
徐海轉身出去了,張幼林沉思著:“看來,往後榮寶齋大宗的買賣要靠南方了。”
“王經理正是號準了這個脈,東家,我思來想去,這是個死結:榮寶齋不到南邊開分店,就在琉璃廠坐地刨坑兒,將來是死路一條——明擺著政府部門和有錢的人都到了南京、上海,這兒的買賣是越來越蕭條;開分店,又離不開王經理這樣有想法、能折騰的人,可這人要是太能折騰了……”
張幼林的目光直視著張喜兒:“王經理到底什麼意思?”
“鈴——”電話鈴聲響起,張喜兒拿起聽筒,是王仁山打來的,他把聽筒遞給了張幼林,張幼林聽著聽著,臉色陰沉起來。放下電話,張幼林沒再說什麼,站起身走了。
幾天之後,又到了張李氏的忌日,張幼林、何佳碧按慣例來到法源寺,給供奉在大殿內的母親的牌位上香、鞠躬,請僧人做法事。法事結束,張幼林走出了大殿,何佳碧則跪到佛像前虔誠地禮佛,隨著何佳碧每一次跪下給如來佛祖磕頭,旁邊肅立的僧人莊嚴地敲一下鍾,鍾聲悠揚,在高大的殿堂裏向上升騰著,不絕如縷。
張幼林站在大殿外的菩提樹下凝神靜思,不一會兒,何佳碧從大殿裏出來,二人緩步向外走去。何佳碧問道:“幼林,你想出辦法來了嗎?”
張幼林搖搖頭:“我到了這兒好像思維停滯了,心反而靜下來。哎,你把要請佛祖保佑的事兒跟他老人家都念叨啦?”
何佳碧看了他一眼:“沒有的事兒,你以為拜佛就是求佛辦事兒?告訴你吧,佛祖才不管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張幼林感到很詫異:“那你幹嗎給佛跪著磕頭?”
何佳碧微微一笑:“上回我去見明岸法師,他老人家說了,拜佛的真諦是在禮佛的過程中使一顆紛亂的心靜下來,靜能生慧,有了智慧才好對事物下判斷。幼林,你對王仁山提的要求怎麼看?”這件事這幾天攪得他們兩口子不得安生。
張幼林歎了口氣:“王仁山的意思很明白,以後在外地建的榮寶齋分店賺的錢,一半兒留在分店擴大經營和夥計們分成兒,當然,主要是王仁山自己拿大頭兒;另一半兒交北平總店,但主要資金還得用在繼續選點兒辦分店上。”
何佳碧瞪大了眼睛:“那還有東家什麼事兒啊?眼下明擺著南京分店比北平總店的生意好,他這不是憋著要戧行嗎?咱們平時待他也不薄,他怎麼會想出這麼個主意?依我看,王仁山要是不和東家一條心,把他辭了算了。”張幼林站住:“為什麼?他又沒做錯什麼,人家不過是提建議,我們有選擇的權力嘛。”
“你打算怎麼辦?”
沉默良久,張幼林的眉頭突然舒展開來:“你看這個主意怎麼樣?讓張喜兒到南京把王仁山換回來,王仁山熟悉南京的情況,往後北平總店的生意很大程度上也要配合南京,南京分店的分成方式就按王仁山說的辦,畢竟他是南京分店的有功之臣,這點兒到什麼時候都不能忘,不過……要是再開分店就得重新考慮了。”
“這倒是個好主意,張喜兒人老實可靠,有他在南京坐鎮,南京分店就還能控製。”何佳碧的臉上有了笑容。
“榮寶齋的分店還要繼續開下去,榮寶齋的買賣不僅要在北平、南京,還要在其他地方做活!”張幼林顯得信心十足。
他們已經走出了法源寺,張幼林回頭望去,莊嚴肅穆的大雄寶殿沐浴在冬日暖融融的陽光裏,他的心也漸漸溫暖起來。
這些日子張幼林到鋪子去得比往常要勤,張喜兒走了,王仁山還沒回來,北平總店的生意雖說半死不活,可張幼林對把鋪子交到宋懷仁的手裏還是不大放心,他寧可辛苦自己。
宋懷仁對張幼林比平時更加殷勤,他站在鋪子門口,遠遠地看見東家的汽車拐過來了,就趕緊回去沏茶,等張幼林邁進門檻,在桌子旁坐定,一碗香氣四溢的“大紅袍”已經捧到他麵前。宋懷仁的泡茶技術是一流的,雖然張幼林不大待見他這個人,可每次喝宋懷仁泡的茶,都禁不住讚不絕口。張幼林近來胃出了點毛病,喝不了綠茶,宋懷仁就改泡發酵重一些的岩茶“大紅袍”,看著東家品飲時那副陶醉的神情,宋懷仁覺得是時候了,他正琢磨著該怎麼開口,隻聽見背後“嘩啦”一聲,一隻瓷質筆筒從貨架子上掉下來,摔碎了。
正在整理貨架子的學徒徐海和李山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都愣住了,宋懷仁立馬兒躥過去,指著他們倆的鼻子吼道:“誰幹的?”
李山東低著頭回答:“大夥計,是我。”
宋懷仁一聽氣就不打一處來,什麼?叫我大夥計?這事兒是明擺著的,張喜兒走了,我宋懷仁就是主事兒的,雖然東家沒明說,可我幹的不都是掌櫃的活兒嗎?
他剛才要是叫聲“掌櫃的”,哪怕是“二掌櫃的、代掌櫃的”什麼的,我跟東家不就好開口了嗎……這個傻東西,得修理修理他。宋懷仁停頓了片刻,繼續吼道:“你怎麼那麼笨呢?連隻筆筒都拿不住,東家可在這兒看著呢,要是連這點兒事兒都幹不好,趁早兒卷鋪蓋卷兒走人!”
李山東的臉“騰”地紅了,牙齒把下嘴唇咬得緊緊的,忍氣吞聲地拿來簸箕把碎片拾起來。
張幼林品茶的興致立刻就蕩然無存了。不就摔了一筆筒嗎?又不是成心的,批評兩句就算了,幹嗎把話說得那麼難聽?張幼林看不來宋懷仁這種做法,又不好當著新人的麵說他,於是站起身,皺皺眉頭,轉身奔後院去了。
宋懷仁追到院子裏:“東家,張喜兒到南京分店去了,明擺著總店缺個主事兒的,您看……”
“懷仁,我還正要跟你說這事兒呢,我把王經理又調回來了,他在北平總店主事是再合適不過了。”
張幼林說完進了北屋,宋懷仁呆呆地看著張幼林的背影,半天沒緩過勁兒來。
這個打擊對宋懷仁來說是十分沉重的,他左思右想,自從來到了榮寶齋,往常背地裏拿黑錢的事兒基本上沒怎麼幹,自個兒也很賣力氣,本事明擺著在張喜兒之上,東家怎麼就信不過呢?宋懷仁很是垂頭喪氣。
宋懷仁這幾天在鋪子裏是橫挑鼻子豎挑眼,弄得兩個小學徒戰戰兢兢。
郵差來送報,趙三龍到門口接過來,邊往回走邊隨手翻著,宋懷仁沒事兒找事兒:“怎麼著,輪得上你先看嗎?”
趙三龍重重地把報紙擱到櫃台上,斜了宋懷仁一眼。這個夥計是個暴脾氣,他早就看宋懷仁不順眼了。
“喲嗬,還長行市了?我告訴你,不想幹走著,沒人求著你。”宋懷仁陰陽怪氣的。
趙三龍剛想發作,徐海在後頭使勁兒拽他的衣裳,悄悄地說:“大夥計心裏不痛快,你忍著點兒。”
“三龍哥,給我搭把手兒!”李山東在後院喊他,徐海就勢把趙三龍推走了,又拿起報紙恭恭敬敬地呈給宋懷仁:“大夥計,您慢慢瞧著。”
宋懷仁接過報紙剛翻了幾頁,大驚小怪起來:“哎喲,瞧瞧,這年頭兒真是吹牛皮不上稅,逮著什麼好聽說什麼,淨往自個兒臉上貼金……”
張幼林正好走進來,宋懷仁捧著報紙迎上去:“東家,您瞧瞧這報上吹的,啊?‘南張北溥’?把張大千跟溥心佘相提並論,您說,這還有王法嗎?”
張幼林淡淡一笑:“怎麼了?張大千和溥心佘怎麼就不能相提並論呢?小宋,八爺和你沒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