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3 / 3)

宋懷仁在琉璃廠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遠遠地看見額爾慶尼抱著個錦盒走進了一家古玩鋪子,他輕蔑地一笑,心想,這老東西又去騙茶喝了。

古玩鋪子的夥計也是這麼想的,他一見到額爾慶尼,就不客氣地問:“喲,您又喝蹭茶來啦?”

額爾慶尼的臉一沉:“你怎麼說話呢?沒規矩,叫你們掌櫃的來。”

“我們掌櫃的忙著呢,沒工夫陪著您閑聊,您要是想喝口蹭茶,我就給您倒一碗,喝完了趕緊走著。”夥計倒出碗剩茶放在桌子上。

額爾慶尼大搖大擺地坐下,瞟了一眼茶碗,從錦盒裏掏出雙耳瓶,小心地放在桌子上:“今兒個,讓你小子也開開眼。”

夥計捧起雙耳瓶,凝視了片刻,立刻換了一副麵孔:“額大爺,您這是哪兒來的?”

“哪兒來的能告訴你嗎?叫掌櫃的去。”

夥計放下雙耳瓶,將茶壺裏的剩茶倒掉,換上新茶重新沏上,滿臉堆笑:“先坐會兒,我這就給您叫掌櫃的去。”

操著東北口音的掌櫃從後門進來:“喲,額爺,少見啊。”掌櫃的直奔瓶子去了,他拿在手裏,站到鋪子門口,對著太陽仔仔細細地看著。

額爾慶尼悠閑地喝著茶,眼睛看著大門外,不時和過往的熟人打個招呼。掌櫃的翻來覆去地看了半天,最後把目光停在了一處,不滿地說道:“額大爺,您蒙我是吧?這宋瓶兒可有砟兒啊。”

“我說過沒砟兒了嗎?我說掌櫃的,古玩這行玩的就是個眼力,您要是連真貨假貨都看不出來,還好意思在琉璃廠混?趁早回家抱孩子去。”掌櫃的把雙耳瓶放回桌子上,顯得猶豫不決:“您別急,我再琢磨琢磨。”

額爾慶尼把雙耳瓶放進錦盒,站起身:“讓你白撿一便宜還不要,我找別人去嘍。”

掌櫃的兩隻眼睛滴溜溜地一轉,趕忙攔下:“別價,額大爺,要不這麼著,雙耳瓶您先擱我這兒,要是賣出去就算您賺了,要是賣不出去呢,您再拿回去,怎麼樣?”

額爾慶尼一副不買賬的樣子:“想什麼呢?我可告訴你,這宋瓶少了二百大洋不賣,大爺我現在就要現錢,要不要我聽您一句話。”

“成嘞,我聽您的,現錢就現錢,三兒啊,你現在就帶額爺去櫃上支錢。”

夥計趕緊過來:“得嘞,額爺,您跟我來……”

額爾慶尼拿起了派:“別價,別價,支錢著什麼急啊,我說掌櫃的,您仔細瞅瞅,可千萬別走了眼,回頭您再跟我找後賬就沒意思了。”

“罵我呢不是?咱是那人嗎?吃這碗飯也二十多年了,總不能玩了一輩子鷹,最後讓鷹啄了眼吧?再者說了,就算咱走了眼,這行裏不是也有規矩嗎?誰走眼誰認倒黴,您放心,踏踏實實支錢去。”

“得,那我可去啦?”

“走您的,沒事兒過來喝茶。”

額爾慶尼跟著夥計奔裏院去了,掌櫃的不屑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自言自語:“二百大洋就賣啦?哼,到了這個歲數還是生瓜蛋子一個,怪不得受窮呢。”

額爾慶尼喜氣洋洋地抱著二百塊現大洋從古玩鋪子出來的時候,正好和閑逛了一圈兒回來的宋懷仁打了個照麵兒,宋懷仁站住了,他目送著額爾慶尼漸漸遠去,心裏嘀咕著:看樣子這老東西是發財了,剛才他賣什麼了?宋懷仁出於好奇,走進了古玩鋪子。

宋懷仁是個有心的人,雖說他學徒是在南紙店,可架不住二十多年一直都在琉璃廠混,對古董也算在行。宋懷仁仔細看了看額爾慶尼拿來的那個雙耳瓶,大致明白了他的路數,但宋懷仁沒有吭聲。

倪瓚的《溪山雨意圖》輾轉到了王仁山的手裏,不過,王經理可不是自個兒搞收藏,而是有個老客戶一時拿不出貨款,希望用這幅畫來抵。從做生意的角度來說,並不虧本,長期合作的老客戶,人家有難處,也該幫一把,可這幅畫的真偽成了問題,掌眼的幾個人意見不一,讓王仁山作起了難。

《溪山雨意圖》掛在榮寶齋的北屋裏,王仁山已經好幾天愁眉不展了。張幼林手裏拿著報紙推門進來:“仁山,戰事結束了。”

王仁山回過神來:“結束了?”

張幼林坐下,神情憂慮:“政府和日本人簽訂了《塘沽協定》,中國軍隊撤到延慶、通州、寶坻、蘆台一線以西、以南地區,這些地區以北、以東至長城沿線為武裝區,實際上承認了日本對東北、熱河的占領,同時劃綏東、察北、冀東為日軍自由出入地區,等於華北的大門也對日本人敞開了。”王仁山聽罷,長歎一聲:“唉!這幾個月在山海關、熱河、喜峰口都白打了……”

王仁山還沒說完,夥計把額爾慶尼帶進來了,張幼林站起身:“呦,額爺,您來啦。”

額爾慶尼拱拱手:“張先生,今兒個我請您,咱們奔鴻興樓。”

張幼林感到納悶:“您……請我?”

額爾慶尼看見了牆上掛著的《溪山雨意圖》,他顧不上回答,走過去仔仔細細看了看,問王仁山:“王經理,這畫您收下了?”

王仁山苦笑著搖搖頭:“還拿不準呢。”

“這就好,這就好。”額爾慶尼不由分說,拉起張幼林就走。

在鴻興樓裏,額爾慶尼要了一桌子菜,張幼林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幹嗎呀?額爺,您是撿著金元寶啦?不行不行,今天這頓飯還是我請您吧。”

額爾慶尼的臉一沉:“張先生,看不起我是不是?我吃過您多少回了,我自個兒都記不清了,什麼時候我在街上碰見您,您都沒讓我空過手,哪回不給個三塊五塊的?張先生,今兒個這頓飯我請定了,您要是不給我這麵子,我就一頭撞在這桌子角兒上。”

張幼林趕緊擺手:“別價,今兒個挺高興的,幹嗎說這個?行,聽您的,讓您破費了。”

額爾慶尼的臉上這才有了笑容,他夾了一塊雞肉放進嘴裏,閉上雙眼,陶醉地咀嚼著:“這地方兒,我可有十年沒進來啦。”

“還是當年的味兒嗎?”

額爾慶尼睜開眼睛,搖了搖頭:“換廚子啦。”

“早就沒過去講究啦,您當是皇上在的時候呢?”

額爾慶尼又夾了一筷子鱔魚絲:“還是皇上在的時候好哇!”

張幼林心裏一琢磨,馬上就明白了:“我說額爺,您八成兒是淘換了件古董給賣了吧?要不然怎麼這麼高興?”

額爾慶尼的話匣子打開了,他顯得很神秘:“張先生,不瞞您說,我額爾慶尼算是時來運轉啦!有人上趕著和我合夥做古董生意,還甭說,真賺了幾筆,就說那回吧,琉璃廠東頭不是新倒手了一家兒古玩鋪子嗎?掌櫃的是個東北人,聽說這主兒跟日本人勾著發了財,板上釘釘是個漢奸,這種人不坑白不坑,我弄了一個假宋瓶兒賣給這小子,他玩古董還倆眼兒一抹黑呢,咱掙了兩百大洋不說,這也算是抗日了。”

張幼林聽罷,皺起了眉頭:“額爺,幹這事兒您可得留神點兒,萬一讓人家看出來,可不好下台階啊,我勸您……”

額爾慶尼打斷了張幼林的話:“看出來?沒那麼容易,幹這活兒我手底下有人,那活兒幹的,個兒頂個兒是高手。就說那個宋瓶兒吧,整個瓶子都是假的,唯獨瓶底兒和年款是真的,別說是這生瓜蛋子,您就是把當年造瓶子的人給請來,也保不齊給蒙了。”額爾慶尼往張幼林身邊湊了湊,壓低了聲音:“張先生,您屋裏掛著的那幅倪瓚的《溪山雨意圖》,跟您實說吧,就是我們那作坊裏出來的,您可別上當……”

張幼林的心頭一熱,他看著蒼老的額爾慶尼,感慨萬千:“額爺,謝謝您了,來,咱們喝酒……”

宋懷仁路過煤市街日本嘉禾商社的門口,身穿日本和服的商社經理大島平治從大門裏走出來,用生硬的漢語殷勤地打招呼:“宋先生,你好!”

“哎喲,這不是大島先生嗎?咱可是有日子沒見了。”

“宋先生,你的,進來坐坐。”

“坐坐?好啊,坐坐就坐坐。”宋懷仁隨大島走了進去。近來日本人的勢力膨脹,宋懷仁正想和日本人套點兒拉攏呢。

兩人在會客室坐定,宋懷仁問道:“大島先生,我聽說你們商社最近又添新業務了?”

“是的,宋先生消息很靈通,鄙商社增添了收購貴國古玩字畫的業務,今後還要請宋先生多多關照。”

“好說,好說,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您說一聲。”宋懷仁滿口答應。

“據我所知,貴國文物造假的曆史源遠流長,古玩字畫行裏充斥著大量的贗品,這項業務的風險很大。”

“當然,這叫難者不會,會者不難,玩古玩字畫可不能瞎玩,否則有多少賠多少。貴商社得有個掌眼的,哦,掌眼的就是鑒定的意思,是真是假一看就明白,還得說出道理來,不瞞您說,有這種本事的人,如今可是越來越少了。”

“宋先生就是這種可以掌眼的人吧?”

宋懷仁聽大島這麼說,不覺心中一喜,順口就吹上了:“那倒是不假,您去琉璃廠打聽打聽,我宋懷仁在這行裏也是個泰鬥了,哪家鋪子收進什麼貴重的古玩字畫,都得請我過去掌掌眼。”

“那太好了,今後少不了要麻煩宋先生……”

這時,宋懷仁透過門簾看見了額爾慶尼。額爾慶尼穿著件做工考究的長衫,邁著四方步慢慢踱進來。正在看書的商社副經理雄二勇夫抬頭看了他一眼,一個中國雇員迎上去:“這位爺,您是賣東西呢,還是買東西?”

額爾慶尼一副京城大爺的派頭,他打量了一眼雇員:“買東西我就不上你們這兒來了,我們中國什麼沒有啊?你們日本都有什麼值當我買的?”

“那您是賣東西了?”

額爾慶尼點點頭:“對嘍,家裏東西太多,擺著又占地兒,大爺我得騰騰地方,這麼說吧,就算是我們家清出來的破爛兒,擱在日本也夠進博物館的資格。瞧見這個沒有?仔細(目左婁右)(目左婁右)……”額爾慶尼從懷裏掏出一個玉龍勾放在櫃台上。

雇員拿起來看了看:“哦,看著倒像是東周古玉。”

“行啊,算你小子還有點眼力,告訴你,這是周天子的服飾帶勾,少說有三千多年了,那時候你們日本島上還沒人呢,也就是有幾隻海王八在那兒曬太陽。”

“您打算賣多少錢?”

“給你個便宜價兒,一千大洋,少一個子兒我不賣。”

雄二走過來,拿起玉勾看了看,向中國雇員使了個眼色,雇員心領神會,他說道:“這位爺,您稍候,我把玉勾拿進去給我們經理鑒定一下。”

額爾慶尼不耐煩了:“怎麼這麼多事兒?我說嘛,你們日本人永遠成不了爺,就這麼個小玩意兒,也就是賣個仨瓜倆棗一壺酒的價錢,好嘛,還真事兒似的,給這個瞧給那個瞧的,你們經理懂不懂?”

這一切,宋懷仁都看在了眼裏,他想起前些日子在古玩鋪子看到的額爾慶尼賣的那個宋瓶,心裏明白了八九分。中國雇員撩開簾子走進會客室,他把玉勾遞給大島,大島給了宋懷仁:“宋先生,你給掌掌眼。”

宋懷仁仔細看了看,又煞有介事地用手指彈了一下,放在耳邊聽聽,還用鼻子聞了聞,大島看得目瞪口呆,他恭敬地問道:“宋先生,是真的嗎?”

宋懷仁長出了一口氣:“假的!您瞧瞧,這條蟠龍是用刀刻的,上麵有刀痕,而東周的玉器都是礪石琢磨出來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這句成語就是由此而來的,東周時還沒發明鐵器呢,哪兒來的刀子?所以說,用礪石在玉上磨出的花紋是仿不了的。”

大島不住地點頭:“宋先生的眼力和學問值得欽佩,不過,鄙人還有個問題想向宋先生討教,看古玉為什麼還要聽和聞呢?”

“聽是聽音響是否清脆,聞是聞聞有沒有馨香的土味兒,因為古玉大部分都是出土的。還有,不光是要聽和聞,更重要的是看,看看古玉的色澤和尺度是否符合,這裏麵的學問多了,幾句話說不清楚。大島先生,我掌眼的費用是五塊現大洋,您是朋友,我少收點兒,您給三塊得了。”

大島轉過身吩咐中國雇員:“告訴雄二先生,教訓一下這個騙子,把他趕出去。”

他又對宋懷仁說道:“宋先生,沒有問題,我馬上付錢。”

宋懷仁輕蔑地一笑:“剛才我從門簾裏看了一下,我當是誰,鬧了半天是額爺,這位爺是個破落戶,家裏除了耗子,什麼血也沒有。”

中國雇員回到前麵的營業廳,他對雄二耳語了幾句,雄二臉色大變,凶相畢露,他拿起玉勾“啪”地摔碎在地上。

額爾慶尼瞪起眼睛:“嗨!怎麼回事兒?你買不買無所謂,幹嗎摔我的玉勾?得嘞,這回您不買也得買了,可別說我訛您,一千塊大洋,您掏錢吧。”

雄二一把揪住額爾慶尼的衣領:“你的,是個騙子,良心大大地壞……”

額爾慶尼掙紮著:“怎麼說著說著就動手了?你鬆手,不成咱到衙門裏講理去,大爺我是君子,隻動口不動手……”

雄二惡狠狠地劈麵就是幾個耳光,額爾慶尼被打倒,他滿臉是血地掙紮,雄二咬著牙一腳一腳往額爾慶尼的肋骨上猛踢,額爾慶尼大聲號叫:“殺人啦!救命啊……”

宋懷仁手裏攥著大洋從他身旁匆匆走過,仿佛什麼也沒看見。

額爾慶尼挨了一頓暴打之後,被雄二一腳從大門裏踢出來,一頭紮在地上,嘉禾商社的大門在他身後“砰”地關上了。路上的行人都紛紛繞道而行,沒有人管他,渾身是血的額爾慶尼聲音微弱地喊著:“北平的老少爺們兒……我讓小日本兒給……給打啦……救救我……救救我……”臨街的幾戶居民家的大門都關上了,街道上變得冷冷清清,他艱難地在地上爬著,聲音越來越微弱:“皇上啊……皇上,這世上……可不能沒有您啊……沒有您,這世道……就亂了套……皇上啊,等等臣……臣額爾慶尼……跟您走……”他的頭一垂,就再也不動了,身後是長長的一條血跡。第二天,徐連春在榮寶齋找到了張幼林,通報了額爾慶尼的死訊,張幼林感到十分震驚:“什麼,額大爺死了?”

徐連春低著頭:“唉,可不是嘛,本來歲數就大了,又是一身的病,這把老骨頭哪兒經得住這麼打呀?”

張幼林一掌猛擊在櫃台上:“這些渾蛋日本人,簡直是無法無天,額大爺就是再有錯,也有中國警察管著,怎麼能把人打死呢?後來呢,警署怎麼處理的?”

“還能怎麼處理?懸著唄,眼下日本人凶著呢,警署也惹不起。”

張幼林掏出錢來塞在徐連春的手裏:“您幫我買口好一點兒的棺材,把額大爺的後事辦了。”

徐連春流下了眼淚:“我……我替額大爺謝謝您,他沒白交您這個朋友。”

“想當年,額爺是何等的威風,誰知道……竟落這麼個下場,可歎可悲啊……”張幼林的眼淚也止不住地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