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日,剛上完形體課,我正一身疲憊地收拾好東西準備回家。
就聽到有人叫我說:“莉香,門外有人找。”
我趕緊把頭發用皮筋隨便一紮,把衣服、水什麼的往包裏一塞,衝出了教室。
剛出教室門,就看到一個貴婦狀陌生女人笑眯眯地看著我。
我一臉問號地說:“你好,找我什麼事兒?咱們認識嗎?”
她手伸出來:“我是許誌安的前妻,有時間聊聊嗎?”
我吃了一驚,但還是很快地把手伸了出去,跟她握了一握:“當然有時間。”
“我叫林愛凡。”她朝我蔚然一笑,那笑容,真是顛倒眾生。
我剛要說點兒什麼,她就很可愛地搶話說:“嗯,你叫莉香,我知道的。”
這讓我對她的好感度大增。
我們去了教學主樓的四季廳,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你喝什麼?”我問她。
“菊花茶好了。”她抿嘴微微笑,溫暖得讓我對她滿是好感。
我走去前台要了一壺菊花茶,她走過來幫我拿茶杯,還捎帶著拿了一個煙灰缸過來。
我們回到位置上坐定,各自拿了煙出來。
“抽煙嗎?”我們異口同聲地問對方,然後都笑了。
“找我什麼事兒?”我點上煙,喝一口茶,問她說。
她深深地吸一口煙,臉上依舊帶著平淡的微笑,她說:“你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然後,她把這看似偶然的一切,原原本本地擺到了我的麵前。
安邦公司是家族企業,許皓天的父親是老大,本來是這個家族的繼承人,可在許皓天還很小的時候,死於一場意外的車禍。
於是接管這個家族的,便是身為老二的許誌安大叔。而那個時候的大叔僅僅是一個在北航讀大學三年級的學生,正跟我眼前的這位學姐談著一場浪漫的戀愛。他們每日騎自行車穿梭於這兩所學院路上的學校,一起吃飯,一起去圖書館,一起在夜半時分爬上金字塔,一起去馬甸吃一碗老北京的鹵煮火燒。
這也是他剛跟我認識時,能夠如此熟悉我們學校的原因。不過,繼承家族事業這個意外的重擔壓在他的身上後,他需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架勢成熟起來。
家族裏的老人們,覺得讓一個男人成熟起來的最佳方法,就是讓他結婚,擁有一個家庭。所以,理所當然的,大叔跟我的這位學姐迅速地結婚了。
然後這場迅捷的婚姻,終究沒有熬得過時間。
大叔忙於事業,忽略了在家中日日等待的妻子,他給她最好的物質,卻忘記了女人最需要的不是物質,而是一顆可以天天陪伴她的心。
為了打發無聊的時光,我的這位準貴婦學姐天天混跡於各種各樣的Patry(聚會)上,夜夜笙歌。
在一個偶然的場合下,她認識了一個男人。他剛剛從美國回來,是個醫生,英俊瀟灑,年紀輕輕就可以做難度最高的心髒搭橋手術。
兩人一同喝了幾杯,聊了一會兒,結果一聊之下,竟然甚為投契,大有相見恨晚的架勢。
一開始兩人,隻是經常約出來一起聊天喝酒,後來醫生回了美國,兩人暫時分開了一段時間。
時間讓兩人明白了彼此間的思念,原來兩人早就在不知不覺中,已然相愛。
兩人痛苦又掙紮,但最終,情感戰勝了理智。
醫生又回到了中國,找到我的這位學姐,要帶她一起走。
我的學姐猶豫再三,但在對方的一次次堅持的感動下,她同大叔攤牌了。
大叔很痛苦,但他更愛我的這位學姐,所以,他放手了,他選擇了讓她去擁有自己的幸福。
學姐說到這裏時,微微地笑了一下說:“誌安說他認識了一個女孩子,見到你後,我終於明白他為什麼對你如此癡迷,是你讓他當初中斷的愛情線,繼續延伸了開來。”
隨後,她伸出手來,緊緊地握住我的手說:“我要謝謝你,莉香。”
我被她的大段敘述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跟我這樣一個陌生人,那麼袒露她過往的一切。
我拿起一根中南海,遞給她,她猶豫了下,接了過去,熟練地點上。
我也給自己點上,我們相對無言,默默地抽完半根煙。
“你跟我說這些,是想告訴我什麼呢?”我打破沉默的空氣,淡淡地說。
她笑了,輕輕地把垂下的頭發別到耳後,這無心的舉動,那麼美。
像她這個年齡的女子,經曆過了世事風雨,看一切也都雲淡風輕,而不經意間透露出的平淡之美,在我看來,便是風情萬種了。
“是啊,我告訴你這些,是想要說些什麼呢?”她仿佛自言自語,又話中有話。
於是,我們又陷入了沉默。
午後的陽光,慵懶地透過四季廳的落地窗,灑了進來。
四季廳人很多,喧嘩無比,人人都仿佛在談論著無比重要的事情。
隻有我們兩個人,悠然地坐著,抽一根煙,時間在我們身邊仿佛凝固。無人注意到坐在角落的兩個女子,無人關心她們討論的話題,她們永遠有著比了解別人更重要的事情。
她們如此忙碌,又毫無頭緒,奔跑過後留下一場絕望又傷感的空白。
她比我先抽完手中的煙,她在煙灰缸中倒入一點兒水,然後輕輕地把煙頭放入其中。
“刺啦”一聲,煙頭熄滅了,那一點兒火光倏忽而逝。
終於,她說:“誌安出事兒了,相信你也知道一點兒。這事情因你而起,看似與你無關,但其實你無意中成了別人的棋子。”
許氏企業跟許多家族企業一樣,都存在著莫名其妙又理所當然的鉤心鬥角。
大叔是當家的人,但是作為老三的許誌軍,一直覺得自己比他的這個二哥強,所以處心積慮想要上位。
猴子被許皓天打了之後,我打電話向大叔求助。
大叔把許皓天叫去,狠狠地訓斥了一番不說,作為懲罰,還縮減了許皓天的日常開支。
許皓天氣得要死,這時許誌軍乘機拉攏了許皓天,要跟他組成統一戰線,一起處心積慮地想要從大叔手裏把公司的管理權拿過來。
兩人策劃了許久,終於,在安邦漆出現問題的時候,他們想出來了一個損招兒。
他們把這個明明是生產事故的問題擴大化,然後買通一些媒體,把大叔塑造成一個迷戀小女生,把企業的日常管理置之一旁的不負責任之人。
許氏企業是一個控股集團,兄弟三人手上的股份加起來也隻不過占到百分之五十多而已,公司的管理權雖然掌握在許誌安手上,可是,如果董事會的其他股東們想要罷免許誌安,那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這個爆炸性新聞一傳出,無疑給大叔的形象抹上了一層灰。在許皓天和許誌軍的煽風點火下,管理層已然準備召開董事會,來討論大叔的管理失誤問題。
大叔一邊要忙著處理安邦漆生產事故的善後問題,一邊又要想辦法在幾日之後的董事會上洗脫自己莫須有的罪名,所以現在已是焦頭爛額。
學姐用淡然的口氣,條理明晰地講完那在我看來無疑比連續劇還要情節化的一切。
我一時間腦子不夠用了,頓在那裏講不出話來。
學姐又燃起一根煙,抽一口,補充說:“我這次回來,就是來參加股東大會的。誌安在我們離婚的時候,分了他手中的一點兒股份給我,為了讓他心裏好過,我沒有拒絕。”
“那你來找我幹什麼?”
“找你的理由很簡單,我不想許氏企業落入許皓天和許誌軍的手裏,許氏企業能有今天,完全是誌安一手建立起來的,我不忍看到他的努力付諸東流。”
“我?我能做什麼?”我實在想不出來我能做什麼事情,難道去咬死許皓天和許誌軍嗎?
“誌安被最親的人這樣對待,現在心灰意懶,絲毫不想申辯什麼。”
“嗯?”
“也就是說,他想放棄。”
“放棄?放棄什麼?”
“放棄他現在的事業,他想要轉手他的股份,退休。”
“啊?!這怎麼行!”
“這也是我來找你的原因。”她伸手過來,握住我的手,“我明白他的個性,現在誰都勸不住他,不過……也許你,可以試試。”
“我……我……”我手足無措起來,手心開始冒汗。
“我勸了他很久,他都不聽,所以我想到了你,我想你應該去試試。”
“我,可我又算什麼呢?”
“你是他現在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她臉上依舊掛著淡淡的、真誠的笑,“不過,我今天來不是要強迫你去做什麼事情的,這事兒,還得看你,你要是願意去就去,不願意的話,沒人會勉強你的。”
“那我考慮考慮。”我有點兒誠惶誠恐。
“嗯,一塊兒吃個飯去?我請你。”
“不了,我不是很餓。”
“好吧,那我走了,很高興認識你,莉香。”她臉上掛著暖暖的笑。
“我也很高興認識你。”我也回敬她一個微笑。
她起身走了,拿著她昂貴的HERMES(愛馬仕),踏著輕盈的步伐,優雅地飄然而去。
四季廳裏的所有人都被她的氣場吸引了,有些人天生就是用來吸引別人目光的,這位林愛凡學姐儼然就是這樣的女人。
我望著她的背影,腦袋裏亂糟糟的,很有被驢踢了的感覺。
2
林學姐走後,我坐在四季廳,靜靜地抽煙。
三根煙後,我起身,拿著我五道口買的便宜布包,想像林學姐那樣吸引著眾人目光,傲然地走出四季廳。
當我像隻鴕鳥一樣踏出四季廳的門,就明白我成不了林學姐,然後我有些害羞又有點兒不好意思地笑了,像小時候偷穿媽媽衣服被發現的孩子。
我撓撓頭,雖然明知無人注意到我,卻依舊一臉尷尬的表情。
走到學校門口的時候,我撥通了大叔的電話,響過八聲後,他沒有接。
學院路開始堵車,我決定不打車,步行穿過兩個天橋,去馬路的那邊坐公車。
北京的夜幕已然降臨,秋末的北京,天黑得早了很多。
華燈初上,我站在天橋上,清爽的微風吹來,拂亂了我的發。
天橋下,是被堵得結結實實的車流,車燈連成一條朦朧的線,很美。
我手扶欄杆,俯下身去,深呼吸,心中忽然湧起傷悲。
這時,電話響起來,不用看,我知道會是大叔。
“喂?莉香嗎?我剛剛在開會。”那麼熟悉的聲音傳過來。
“嗯,是我。”我聲音低落得仿佛被全世界遺棄了。
他聽出了我語氣中的不對勁兒,說:“莉香,怎麼了?”
“大叔,你好嗎?”我倚靠著欄杆,緩緩滑蹲下來,坐到地上。
“哈哈,”他爽朗地笑,聲音中沒有絲毫的不自然,“我當然好啊,好得不得了,怎麼?最近沒聯係你,不高興了?”
“真的好嗎?”
“……”那頭的他沉默了。
一會兒,他講:“你都知道了?”
“為什麼不告訴我?”
“……”
我的眼淚不知不覺地流了下來,語氣中沾上了哭腔:“為什麼不告訴我。”
他慌神兒了,連聲說:“莉香,你別哭,你別哭,我錯了。”
我抹一抹臉上的淚,顫抖著倔強的聲音說:“我沒哭,我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
“好,好,你說什麼都對。”
“大叔……”我深吸一口氣,好讓自己平靜下來,“你知道嗎?如果我哭了,也是因為每次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都在我身邊陪著我。可在你需要人陪的時候,我卻跟個傻帽兒似的被蒙在鼓裏。大叔,我什麼都做不了,我好丟臉。”
說罷,兩行鹹鹹的淚水又流了下來,路人們向我投來好奇的目光,但我不管,再也不管。
“傻姑娘。”他輕聲道,聲音有些顫抖,“其實,隻要你每天開心地生活,讓我在這個偌大的北京城裏,累了倦了,但一閉眼就能想到城市的一端有個活蹦亂跳的你,就已然是對我最好的回報了。”
“我不要,我不要做傻姑娘。”我像個任性的小孩子,眼淚卻停住了。
“那你要做什麼?”我仿佛能看到電話那頭的大叔嘴角漾出微微的笑。
“我……”我回答不上來,大叔儼然成功地岔拜了話題。臉上的淚被風吹幹,隻留下了幹涸的痕,我咬著嘴唇,思考著我要做什麼的傻問題。
但想破了腦袋,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我隻能拖著無奈的尾音,跟大叔說:“我,我也不知道我要做什麼……”
“哈哈,”他又笑起來,“那你就做你的傻姑娘吧。”
“我很強大的好不好,簡直是美貌和智慧的化身,你這是誹謗。”
“好吧,你可以去告我,反正最近很多人告,不缺你一個。”他語氣輕鬆地講。
“呃……”說到這個,我沉默了下,“油漆質量問題的那個事情,怎麼樣了?”
“這個……一時半會兒也說不完,要不……”他拖長音。
“一起吃飯啦!”我很有默契地接上他的話。
然後我們一起笑了起來,約定了吃飯的地點。
掛了電話,我抬頭望向天空。
難得的,今晚的北京竟然看得到幾顆稀落的璀璨明星,不遠不近地散落在銀河裏,很溫暖的樣子。
風輕雲淡,月亮很圓。
也許我真的是個傻姑娘吧,想到這個,我微微地笑了起來,大步大步地走了起來。
3
約吃飯的地方是民族大學西門的那家雲南菜館,叫“寶琴”。
老板是個傣族老婆婆,很和氣的樣子,歲月雖然催人老,但看得出來,她年輕的時候一定是個大美女。
菜館很小,也就能容下十張左右的桌子,可因為味道正宗,價錢也公道,所以這裏日日人滿為患。
我離得近,到的時候大叔還在路上。今天人不算多,可依舊要排號兒。
我發了條短信告訴他我到了,然後乖乖地開始排號。
剛好排到我的時候,我看到那輛熟悉的寶馬緩緩地開來。大叔從車上下來,我望向他的臉,看到的卻是我從未見過的滿臉疲憊,他仿佛一夜間,老了。
我心裏湧起一股股洶湧的難過來,但還是強撐著笑臉,沒心沒肺地跟他打趣說:“你倒是很會掐時間,來得正好。”
“嘿嘿,那是,我命好。”他撓撓頭,布滿倦容的臉上,浮出一個大大的笑來。
這笑容,像一個小小的太陽,久違地,溫暖了我的心房,我這才想起來,我已然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跟大叔吃過飯了。
菜很快被端了上來,我們都餓了,沒有說閑言碎語,而是喝著甘甜濃鬱的竹筒米酒,大快朵頤起來。
兩桶米酒下肚,我們倆的臉都紅撲撲的。我打了個飽嗝兒,衝大叔嚷說:“不夠意思,太不夠意思了。”
“啊?我又怎麼了?”他笑眯眯地看我,一臉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意思。
“那個,你沒聽過一句話叫同甘共苦嗎?”我翻剛剛的舊賬,“怎麼你跟我一起同甘,就不共苦了!”
“天哪!”他怪叫一聲,一臉無可奈何的表情,“莉香,你難道要講一輩子嗎?”
“以後什麼事情都要告訴我,我們之間不能有秘密的。”我鼓著嘴,像隻生氣的小青蛙。
“好好好,都告訴你。”他哭笑不得。
我一臉詭計得逞的狡黠:“那麼,IC、IP、IQ卡,通通告訴我密碼。”“890616。”他迅速答。
“呃?”我捧著腦袋想了一會兒,覺得這串數字很熟悉,而後一個激靈,恍然大悟。
我紅著臉,質問大叔說:“你,你怎麼知道我生日的?”
他一臉無辜的表情:“跟你簽的合同上有你的身份證號啊,我一看你的身份證號,就知道了唄。”
“好吧。”我臉紅得都要講不出話來了,可還是若無其事地抽出一根煙。他拿起火機,給我點上。
“以後少抽點兒煙,”他說,“又不是什麼好東西。”
“習慣了。”我吸一口煙,而後淡淡說,“我很容易就習慣了很多東西。”
“比如?”
“比如習慣每年都要離開北京去外麵走走看看啊,習慣冬天的時候去看看大海啊,習慣用桃子味道的沐浴露啊,習慣睡覺的時候趴著啊……”我滔滔不絕起來。
他微笑著聽我講完,而後說:“我都好久沒離開北京了。”
“那有機會我帶你去鳳凰啊!我認識一個很棒的店主,他是我幹哥哥,咱們去白吃白喝,還可以玩兒他的狗。”我很大姐大地說。
“好啊,等我沒錢了就靠你罩了。”
說到這裏,我遲疑下,但還是小心翼翼地問道:“你公司的事情,怎麼樣了?”
他笑笑:“解決得差不多了,這種事情,就是賠錢認錯息事寧人。”
“我說的不是這個……”
“嗯?”他滿臉問號。
“那個……我今天下午見了你前妻。”我低下頭來。
他臉色變了變,而後道:“我說呢,我剛剛還在想說是誰把這事兒告訴你的,原來是小愛啊。她沒亂講什麼吧?你甭搭理她。”
“不,林學姐沒說什麼。”我連忙說,“她隻是講了你要隱退的事情……她想讓我勸勸你……”
大叔微笑著看著我,淡然說:“我已經決定了。”
“可……”
“莉香。”他打斷我,“錢永遠都掙不夠的,可我現在覺得我夠了。我夠用了,也懶得再在商場上摸爬滾打了,我累了,你能明白?”
我霎時間明白了,於是使勁兒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