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
據說,分專題編散文集我們是始作俑者,而且這一思路目前頗能為讀者接受,這才真叫“無心插柳柳成蔭”。當初編這套叢書時,考慮的是我們自己的趣味,能否暢銷是出版社的事,我們不管。並非故示清高或推卸責任,因為這對我們來說純屬“玩票”,不靠它賺名聲,也不靠它發財。說來好玩,最初的設想隻是希望有一套文章好讀、裝幀好看的小書,可以送朋友,也可以擱在書架上。如今書出得很多,可真叫人看一眼就喜歡,願把它放在自己的書架上隨時欣賞把玩的卻極少。好文章難得,不敢說“野無遺賢”,也不敢說入選者皆“字字珠璣”,隻能說我們選得相當認真,也大致體現了我們對20世紀中國散文的某些想法。“選家”之事,說難就難,說易就易,這點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記得那是1988年春天,人民文學出版社約我編林語堂散文集。此前我寫過幾篇關於林氏的研究文章,編起來很容易,可就是沒興致。偶然說起我們對20世紀中國散文的看法,以及分專題編一套小書的設想,沒想到出版社很欣賞。這樣,1988年暑假,錢理群、黃子平和我三人,又重新合作,大熱天悶在老錢那間10平方米的小屋裏讀書,先擬定體例,劃分專題,再分頭選文;讀到出乎意料之外的好文章,當即“奇文共欣賞”;不過也淘汰了大批徒有虛名的“名作”。開始以為遍地黃金,撿不勝撿;可沙裏淘金一番,才知道好文章實在並不多,每個專題才選了那麼幾萬字,根本不夠原定的字數。開學以後又泡圖書館,又翻舊期刊,到1989年春天才初步編好。接著就是撰寫各書的前言,不想隨意敷衍幾句,希望能體現我們的趣味和追求,而這又是頗費斟酌的事。一開始是“玩票”,越做越認真,變成撰寫20世紀中國散文史的準備工作。隻是因為突然的變故,這套小書的誕生小有周折。
對於我們三人來說,這遲到的禮物,最大的意義是紀念當初那愉快的學術對話。就為了編這幾本小書,居然“大動幹戈”,臉紅耳赤了好幾回,實在不夠灑脫。現在回想起來,確實有點好笑。總有人問,你們三個弄了大半天,就編了這幾本小書,值得嗎?我也說不清。似乎做學問有時也得講興致,不能老是計算“成本”和“利潤”。惟一有點遺憾的是,書出得不如以前想象的那麼好看。
這套小書最表麵的特征是選文廣泛和突出文化意味,而其根本則是我們對“散文”的獨特理解。從章太炎、梁啟超一直選到汪曾祺、賈平凹,這自然是與我們提出的“20世紀中國文學”概念密切相關。之所以選入部分清末民初半文半白甚至純粹文言的文章,目的是借此凸現20世紀中國散文與傳統散文的聯係。魯迅說五四文學發展中“散文小品的成功,幾乎在小說戲曲和詩歌之上”(《小品文的危機》),原因大概是散文小品穩中求變,守舊出新,更多得到傳統文學的滋養。周作人突出明末公安派文學與新文學的精神聯係(《雜拌兒跋》和《中國新文學的源流》),反對將五四文學視為歐美文學的移植,這點很有見地。但如以散文為例,單講輸入的速寫(Sketch)、隨筆(Essay)和“阜利通”(Feuilleton)固然不夠,再搭上明末小品的影響也還不夠;魏晉的清談,唐末的雜文,宋人的語錄,還有唐宋八大家乃至“桐城謬種選學妖孽”,都曾在本世紀的中國散文中產生過遙遠而深沉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