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盡管隻有一瓶酒,我們也喝得是豪情萬丈。我們高舉著劣質的一次性紙杯,分別在連長和指導員、排長、班長的提議下連吼三聲 “幹!幹!幹!”才喝完。
幹杯的時候豬頭特意留下來一口,跟我碰了碰杯,說道:“媽的!這點啤酒還不夠老子打濕喉嚨呢!來,夏拙,我敬你這個兄弟,幹。”
我沉沉地端起杯子,把剩下的幾滴啤酒幹下去。
新兵的酒量參差不齊,有的還沒醞過味來,有的卻已臉紅脖子粗,有的開始嚶嚶哭泣——大年三十了,全中國的遊子都回家了,我們卻還在這裏喝著每人一瓶的劣質啤酒,吃著大鍋蒸出來的年夜飯,誰不懷念老媽做的飯菜,誰不希望跟老爹喝上二兩,誰不願意和朋友們一起點上一堆爆竹,或者在KTV裏麵縱情迎接新一年的到來?
這一聲聲哭泣開始還很小,後來便如同多米諾骨牌,哭倒了一片。指導員左安慰沒用,右鼓舞也沒有用,最後悻悻地放下酒杯,說解散吧。
“起立!”普洱在食堂的一個高台上咆哮了!
剛剛還“琴瑟和鳴”的一片哭聲戛然而止,每個人都如突然鬆開的彈簧一般彈了起來。
“大過年的哭個屌哭?!喪氣不喪氣?!你們要哭可以,先脫下這身軍裝再給老子哭!因為,軍裝不能穿在孬種身上!”這一招果然奏效,每一個人都抹了抹眼睛,試圖毀滅剛才哭過的證據。
“同誌們,”普洱的聲音難得地柔和起來,“你們的心情我也理解。大過年的能回去一趟,是多好的一件事啊。可是你們想過沒有?如果沒有我們這些人聚在這裏,你們家裏的父母能安心過年嗎?隻有我們守在這裏,才會有千千萬萬的人能團團圓圓!”
掌聲應景地響起來。
“話說回來,有什麼值得你們哭的?想想你們,馬上就是一名光榮的中國人民解放軍戰士了,而你們的許多朋友們,還在過著渾渾噩噩的日子。或許是的,此時此刻他們比你們痛快,但是想想未來,你們一定比他們有出息!(掌聲再次響起)那誰不是說過嗎?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不得不承認,普洱還是有一套忽悠人的本事,這樣一來原本收不得場的年夜飯總算是完美結束。
“吃得怎麼樣?”風子走到我身邊,把原本就很低的嗓音壓得更低。
“吃個鳥,排場挺大,菜卻沒幾個。”我看了風子一眼,眼神一亮,“莫非?”
“大學生腦子就是好使,”風子笑了笑,“走。”
“去哪兒?”
“豬圈。”
“豬圈?!”我差點喊出來。去豬圈吃年夜飯喝酒,這也虧他想得出來。
“那你說去哪兒?”風子胸有成竹地看著我。
我把整個新兵營圍牆以內的地方全部過了一遍,竟然沒有一個數平方米大小可以讓我們小聚的地方。
我的心中感覺無限悲涼,歎道:“普天之下,竟然連——”
“別他媽跩文了,你愛去去,不去拉倒!”風子不耐煩了。
“去!”我趕緊收口,亦步亦趨跟上,“對了,我叫下豬頭。”
“已經叫了。一瓶茅台三個人,剛好。”
他大爺的,“一瓶茅台”竟然被他說得雲淡風輕。
在新兵營的豬圈裏,幾頭黑花母豬正躺在幹草堆上哼哼唧唧。看到我們走進去,其中的一頭爬起身來往豬欄上拱了拱,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拉了一坨碩大的豬屎。
風子開起了玩笑:“豬頭,你看你媳婦對你多好,過年了還給你送財喜。”
豬頭瞟了風子一眼,然後笑眯眯地對著那頭不注意形象的豬說:“嘿,小賈,你東風哥哥來看你了。他怕你過年孤獨,特意還叫了兩個帥哥陪你。你選哪個啊?”
我笑著朝他們每人屁股上踹了一腳,“媽的,你們還纏綿上了。”
“開動開動!”
風子打開一個塑料袋,從裏麵掏出報紙在地上墊好,再拿出六個保溫飯盒,裏麵分別是:醬豬蹄、涼拌豬耳朵、烤羊排、炸雞腿、幹煸牛肉和煙熏臘肉——都是“硬菜”。這讓許久不曾沾過葷腥的我們垂涎不已,顧不得這是在豬圈,也顧不得旁邊的豬們正哼哼唧唧拉屎助興。豬頭眼疾手快,將罪惡的魔爪伸向醬豬蹄,捏起一塊放進嘴裏,兩秒過後,他吐出的就隻是幾塊零碎的骨頭了。我不甘落後,抓起一隻雞腿,狠狠地啃了起來。
“出息——”風子看著我們,搖著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不知什麼時候他的手裏多出一瓶茅台來,“糟了,沒帶杯子。”
“怎麼辦?”
“虧你還是大學生,”豬頭吐出第五塊豬蹄骨,“對著瓶子吹啊!每人五秒。”
“這主意不錯。”風子表示讚同。
“隻是這樣就要跟你們這幫畜生間接接吻了,”豬頭說完一副憂鬱的表情,“可憐朱爺我還沒有過初吻呢。”
“你要覺得不甘心,就把初吻獻給它吧。”風子邊說邊努努嘴,指向豬圈裏的那頭豬。那豬似乎聽懂了一般,哼哼唧唧“淺吟低唱”搖著尾巴朝我們這邊蹭來。
“老子就算打一輩子光棍,也絕不碰你妹。”豬頭以牙還牙,我乘機啃了一個雞腿三塊豬蹄兩根羊排外加牛肉、臘肉若幹塊。
“對了,”我已經有了七分飽,從容問道,“你這菜是哪兒來的?怎麼還是熱的?”
“老頭子讓司機送過來的,裝在保溫箱裏跑了三百多公裏。”
“你們家老頭子對你真不薄,”我感慨道,“三百多公裏啊,怎麼著也得三個小時吧?”
“多大個事,又不要他跑。”風子不以為然,對著茅台吹了五秒,“到你了。”
我接過酒瓶子,把酒倒進嘴裏。
“話說你們家老子是軍裏的參謀長?”
“嗯,”風子點了一下頭,“豬頭,到你了,別光顧著吃。”
豬頭嘴裏包著一整塊羊排和一大坨豬蹄,給噎得直翻白眼,等嘴裏那些東西落進肚子裏,豬頭才長籲一口氣:“媽的,你說我要是噎死了,算不算烈士?”
“當然算,”風子笑著說,“明天的軍報上就一定有大黑標題:烈士朱聰在豬圈裏被噎死。副標題:小母豬傷心欲絕幾天不吃不喝。”
“你小子積點口德,”我笑著說,“大過年的還是說點吉利話。”
風子和豬頭異口同聲:“祝夏拙與普洱同誌生死與共、形影不離。”
這或許是最陰最損的祝福了。
風子再次把酒瓶遞給我,“說點正經的,大過年的,你說家裏人都在幹啥?”
“看春晚唄,”風子的話勾起了豬頭的思鄉情緒,“我爸,我媽,我姐,我爺爺,幾個人圍在一起,吃著年飯,看著電視,放著煙花……”豬頭的眼神穿過豬舍的窗戶,投向遙遠的東北方。
“拙子,你們家呢?”
我沒有回答他,而是舉起了瓶子,“咕嘟咕嘟”喝了幾口大的。上千元的茅台跟幾塊錢的二鍋頭在我嘴裏其實沒有太大區別——都能嗆出眼淚來。
此時此刻,孫老師應該如豬頭描述的那般,吃著年飯、看著電視、放著煙花,然後給那個叫她“媽”的小子一個大大的紅包;夏躍進呢?不知道白泥湖監獄裏會不會像這裏一樣,過年了加個餐,每個勞改犯人一瓶三塊錢的“雪花”?還有葉馨,我年少時代的暗戀對象,現在的一直不願承認卻無法回避事實的我的後媽,以及我的同父異母的小妹妹夏敏,你們好嗎?
風子沉默地拍了拍我的後背,豬頭從兜裏掏出一張皺皺巴巴的衛生紙來。我揩去眼淚,灌下了一口酒:“哥兒幾個,喝了這頓酒,以後就是難兄難弟了。”
風子說:“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豬頭說:“有酒同喝,有肉同吃。”
我接口道:“有對象呢?”
風子趕緊接上:“那還是算了。”
我和豬頭起哄,鼓動風子講起了他那纏綿悱惻、蕩氣回腸的情史。
“糟了!”風子的情史剛進入初中階段,我突然想起晚上有自己的崗。我又懊惱又害怕,“壞了壞了!齙牙不把我吃了才怪。”
當我趕到哨位時,發現齙牙班長已經站在那裏了。
“口令?!”齙牙衝著我有點開玩笑的味道。
“泰山,回令?”
“黃河。”
“班長,我錯了,我來晚了。”我想態度好一點,又是過年,應該不會太嚴重吧。不管怎樣,要有最壞的思想準備:或許是站崗一晚上,或許是跑步十公裏。
出乎我的意料,齙牙竟然衝我笑了笑,“回去吧。跟他們看晚會去。”
我愣在那裏,半晌才開口:“班長,這是我的崗。”
“我知道。”
“那回去的應該是您。”我稍稍放鬆,也輕聲笑了笑。
“別囉唆了,這班崗我來站,”見我要開口,齙牙厲聲道,“這是命令!”
我沉默了一會兒,不肯離去。
“喲,又想抗命不是?”齙牙板起了臉,但看得出,他的眼神是溫和的。
“我不想看電視,那晚會太傻×了。”剛說完我就後悔了,因為“上級”有規定,新兵不讓講髒話。我滿懷忐忑地瞟了一眼齙牙,等待著他的發落。
“是挺傻×的。”齙牙附和我一聲。而後,我們對視了兩秒,一起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