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紫羅蘭(1 / 3)

班師回湘之後,我們沒有見到牙哥。據說他休假回山西了。我跑到連部的值班室,仔細看了一下那張一比五十萬的中國地圖,終於知道牙哥和梅子的家鄉原來就挨著我們執行任務的靶場。彼時天涯咫尺,此刻陰陽兩隔。天意難測,造化弄人,溫柔賢淑的梅子還沒來得及當一個真正的軍嫂就撒手人寰,而剛滿二十四歲本該享受大好青春、品味新婚甜蜜的牙哥張大福卻要經曆生離死別,或許還將背負著沉重的愧疚和悔恨度過餘生。想起這些,讓人不禁唏噓不已……

李瑞火急火燎地跑上來,說是連首長宣我。

“普——連長找我又有啥事?”

“這次不是連長,”李瑞上下打量我一番,眯著眼回應道,“是指導員。”

指導員依舊端著那副送財童子的笑臉,招呼道:“夏拙,來,坐坐坐!”

連部的凳子豈是隨隨便便就能坐?我嘴上唯唯諾諾卻絲毫不敢大意,軍姿挺拔得如指導員床頭的掛衣架。

“叫你坐你就坐嘛!來喝水。”說話間指導員已經從飲水機上接下一杯白開水來。

看著那杯白開水我第一時間想起了港片裏廉政公署的咖啡。我嚇得大氣不敢出,不知道又有啥事落在他們手裏了。

我一半屁股放在凳子上,一半懸空著,隨時聽候指導員的發落。

“夏拙啊,不錯!”這句話像是表揚我,又似乎是自言自語,“當兵第一年就執行了重大發射任務,平時表現積極,又是大學生,高學曆,很好啊!”

我誠惶誠恐,等待著指導員的下文。

“連裏準備年底給你報請三等功,旅裏麵原則上已經同意了,並且準備把你樹為重大典型。”

“啊?!”我極不成熟地驚歎一聲,剛端起的開水灑在了軍褲上,把我燙得差點跳起來。指導員脾氣極好地沒有在意,他笑眯眯地看著我,問道:“夏拙你覺得你作為一名普通士兵,能取得現在的成績,是為什麼呢?”

我沉吟片刻茅塞頓開,朗聲回答:“其實我作為一名普通士兵,特別是一名列兵,還有許多不成熟和有待學習的地方,如果說取得了一些小小成績的話,那麼首先要歸功於組織對我的培養,特別是您和連長對我的關心、栽培、指導和幫帶——”

“很好!”指導員打斷了我已經備好的長篇腹稿,“到底就是大學生,素質就是不一樣。去吧!”

“去吧?!”我愕然。

“去機關,政治部宣傳科找楊幹事。”

“楊幹事?”

“新調來搞新聞的,準備給你搞一個係列報道,關於大學生攜筆從戎建功立業的。”

“哦……”指導員瞪了我一眼,我立馬改口,“是!”

“對了,”在我轉身出門的一刹那,指導員叫住我,“把這個帶著。”

說話間他的手伸向抽屜,掏出兩包“藍芙”。

“一包給他,另一包自己揣著,隨時發煙,這家夥是個老煙槍。”

“明白。”我咽咽口水,把煙收起,分別裝進兩個褲兜裏。

“有火嗎?”

“啊?”我又一次犯了傻。

“打火機!”指導員有些不耐煩地看著我,順帶扔給我一個打火機。

“有點眼力見兒。隨時記得為領導點煙。”

“是。”我滿腦混沌地走出了連部。

到了機關,就不由得想起那句“侯門深似海”。門口戒備森嚴,有警衛連二十四小時站崗,門內曲徑通幽,幾十個科室讓你摸不清方向。好不容易才爬到四樓,找到了政治部宣傳科,結果被告知要去新聞辦,也就是西邊靠右的辦公室。

看到“新聞辦”的牌子時,我已是滿頭大汗。

稍稍整理一番軍容,我敲門打了“報告”。

“進來!”

“是!”推門進屋,首先被一股煙味熏住了。

“找誰?”穿過重重迷霧,我隱約看到了一顆伏在案頭沒有抬起來的頭顱。這是一顆造型淩亂毛發稀疏有謝頂趨勢的頭顱。頭顱兩側是一對一杠三星的肩章。右邊是一個大海碗一般容量非凡的煙灰缸,裏麵的煙頭林立,如同插在草把上的冰糖葫蘆,左側是一個同樣造型霸氣的茶杯,裏麵看上去至少有一半是茶葉。

這顆頭顱慵懶地抬起:“找誰?”

我幡然醒悟,立正敬禮:“報告首長,我是一營二連的夏拙,找楊幹事。”

“嗯,”他點點頭表示自己正是,然後翻動著他那似乎化了煙熏妝的眼泡,“坐吧。”

我趕緊走上前去遞了一根煙,又把火點上。

他深吸了一口香煙,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問道:“大學生?”

“是!”我趕緊起立,回答。

“坐坐坐,”他擺擺手,“隨意點。又不是連隊。”

“是。”

“什麼學校?”

“湘城大學。”

隨後就是一些“為什麼來部隊”“參加發射有何感想”之類的貌似我已交代了一萬遍的問題。與其說這是一場采訪,我其實更願意相信是一個嫌疑犯在接受例行公事的審訊。

大約十分鍾後,他的問題戛然而止,“好了,你回去吧。”

我的傻勁又犯上來,反問道:“我可以走了嗎?”

他摁滅煙頭,再一次仔細看看我,點頭。

我敬了個禮,跨出了新聞辦的大門。

半個月後的一個晚上,值班排長正在組織我們看新聞,指導員興衝衝地舉著一張《東風報》跑進了俱樂部。

“同誌們,咱們連夏拙同誌的優秀事跡見報了!”

“真的啊!”“我看看我看看!”……嘰嘰喳喳的聲音響起,我雙頰緋紅,接過指導員遞來的報紙,瞅了一眼。題目很長:攜筆從戎競風流——記某某部隊一營二連大學生列兵夏拙。開篇第一句便是:從小,夏拙便有一個夢想,當一名光榮的中國人民解放軍……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我這人出息不大,小時候最大的夢想不過是長大後開一家南雜店,裏麵酸梅、紅棗、薄荷糖、杏子幹,應有盡有,想吃啥隨便拿。

後麵還有一句:臨去部隊前,父親拉著夏拙的手,叮囑道:“兒子,好好幹,不立個功就不要回來見我。”我看到這裏又笑了,笑著笑著禁不住心酸起來。可憐的夏躍進,如果不是在白泥湖監獄裏,或許他真的會送我一程呢。

“哎呀,看把你樂得,我來給大家讀一下,”風子搶過報紙,高聲念了其中一段,“在點火的那一刹那,夏拙想起了指導員的殷殷囑托,想起了連長的嚴格要求,想起了部隊首長的關心栽培,想起了軍人的神聖使命……”

“我說拙子,就那一秒鍾你能想起那麼些事嗎?”班長們一個一個都笑了。我百口莫辯,在一旁樂嗬著的指導員倒是幫我解了圍:“他想起這些是他的覺悟,他想起這些說明我們的政治工作十分紮實……”

我訕訕地看著風子,不知該怎麼解釋。

隨後,《夏拙日記》《夏拙戰友訪談錄》還有一些評論文章相繼出爐、粉墨登場。特別幽默的是,那篇連載了三期共九篇的《夏拙日記》竟然署名夏拙,裏麵言辭懇切感人至深。我的祖母啊,小學三年級之後,我便再也沒記過日記,更遑論裏麵那麼多思想深刻信念堅定堪比雷鋒名言的人生感悟。

我幾乎無地自容。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周圍的人,日記不是我寫的,是機關的幹事們坐在空調辦公室裏抽著“藍芙”喝著烏龍熬著夜炮製出來的。無論我怎麼辯解,連隊的人看我的眼神發生了變化。透過他們的眼神,我看到自己的額頭上似乎寫著巨大的兩個字:“虛偽”。

代理班長伍衛國提醒我,被子疊好點,“你可是上了報的典型。”

值班排長劉磊告訴我,訓練的時候專心點,“你可是功臣,是大家學習的楷模。”

連風子的言語裏也帶著欲說還休的戲謔,“我可得隔你遠點,不能壞了你的光輝形象。”

“你他媽有完沒完?”我對著風子第一次發了飆,“如果你覺得我裝逼覺得我虛偽,那我們絕交。”

我的聲音有些顫抖,“但是我告訴你,那些狗屎一樣的文章不是我寫的,更不是我授意的,這些東西讓我惡心,惡心!”

風子錯愕地看著我,過了半天才緩過神來,拍拍我的肩膀,說了一聲,“哥們兒,我錯了。別生氣了。”

如果說,對我的係列報道是一把大火的話,那麼普洱對我的任命無異於一桶汽油。它再一次將我置身於熊熊大火之中,讓我接受“功利”的炙烤。

周四上午,政治教育時間。指導員組織全連“學習”發表在《東風報》上的關於我的報道。一千三百字的報道裏麵四次提到指導員的關心指導,五次提到連長的悉心幫帶,把兩位連首長哄得很是高興。指導員號召大家要向夏拙同誌看齊,學習他刻苦鑽研專業理論、踏實幹好本職工作的精神,學習他顧全大局、團結同誌的精神等。普洱一高興,順便就宣布了由我擔任二排六班副班長的命令。

在中國人民解放軍的編製序列中,副班長大概是所有職務裏邊級別最低的了。但無論如何,再低它也是個職務,再小它也是個“官兒”,都說不要拿豆包不當幹糧,副班長好歹也算是連隊“骨幹”。

普洱的命令一宣布,隊列裏就嗡嗡響了起來。我細心聽了一番,大抵是說這照顧大學生也太明顯了,那麼多老班長們都沒有享受過這樣的待遇。我的心中就像被猛地撒進了一包方便麵調料,五味雜陳,手足無措。還有人說,就夏拙那破被子,能當班副?

部隊裏常說:班副班副,菜地內務。農副業生產和內務衛生是副班長最主要的工作,可是在連隊的評比欄上,我的名字四平八穩地寫在“內務衛生最差個人”那一欄幾乎半年沒見擦過。有不下五次,我們正在操場訓練,忽然有那麼幾床被子就像降落傘一般從天而降。這時齙牙不假思索便叫我出列:“夏拙,連長把你被子扔了,趕緊去撿起來。”

普洱對內務要求的苛嚴在旅裏是出了名的。據說普洱還在當軍務參謀的時候,隻要一上班,手上就永遠戴著一副白手套。他在基層各個營連四處轉悠,窗縫床頭犄角旮旯什麼地方都要摸上一把,連插線板都不放過。隻要在哪裏摸得白手套髒了,便把手套脫了放在原地,再從兜裏掏出一隻新的換上。第二天,存著他髒手套的單位一定會受到通報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