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拙,”牙哥叫住我,“我們喝一個。”
我把杯子倒得滿滿的,我的心也漲得滿滿的。我想起了新兵連的時候牙哥對我的訓斥,想起了大年三十晚站崗時牙哥對我說的那番掏心窩子的話,想起我生病時他端來的麵條,想起他跟我講起梅子時眉飛色舞的表情,想起他臭烘烘的象棋水平,想起他得知梅子去世時悲傷欲絕的樣子……
我的眼睛也被淚水漲得滿滿的。“班長——”我端起杯子,把酒倒進了喉嚨。
25號早上八點,縣城的小火車站上擠滿了穿軍裝和不穿軍裝的人。站台上掛滿了條幅:“老兵,一路走好”“退伍不褪色”“昔日軍營揮汗水,明朝回鄉創輝煌”……《夢駝鈴》的歌聲也應景地響起:“送戰友,踏征程,默默無語兩眼淚,耳邊響起駝鈴聲……”我拎著牙哥的行李,最後一次聆聽牙哥的嘮叨:“要好好幹,爭取提幹……”我不住地點頭,盡管我可能會辜負他對我的殷切期望。
火車到了,停站五分鍾。我和牙哥、陳文博擁抱告別。普洱走過來,拉過牙哥的胳膊一把摟住,在他背上猛拍了幾下:“兄弟,走好!”
“連長——”牙哥“哇”的一聲慟哭起來。火車的汽笛聲響起,普洱推開牙哥,用手擦了擦眼睛,哽咽道:“上車吧臭小子。”
我的眼眶終於像不堪一擊的馬其諾防線,在淚水的洶湧攻勢下全線潰敗。
淚眼之中,我看到了歐陽俊。他正在隔我一節車廂的距離,緊緊地抱著一個個子高挑的姑娘。一向桀驁的臉上,也盡是淚痕。不消說,那個姑娘必定是和他談戀愛的那個通信女兵。
火車啟動了,緩緩向前挪動,我站在這些失聲痛哭的現役兵和退伍兵當中,看著他們把滾燙的淚水灑在站台上。
牙哥把頭伸出窗來,抬起右手放在了太陽穴上。
我掛著淚水站好軍姿,用他教我的軍禮送別我的老班長。
歐陽俊的聲音貼著火車歇斯底裏傳來:“婷婷,保重!”
兩個糾察跑上前去,把他架了回來。
我跑上前去,說盡了好話總算把歐陽俊從糾察手裏解救出來。此時此刻,火車已經駛遠,歐陽俊的心情也漸漸平複下來。
“不容易啊!大情種,”我調侃道,“難得你為女孩子流一把淚。”
歐陽俊睨了我一眼,慘淡地笑了一聲,沒說話。
“你是認真的嗎?”
歐陽俊看著我一本正經地說:“我每一次戀愛都很認真。”
我禁不住笑了:“你這句話聽起來比《東風報》上的還假。”
他跟著笑了,反擊道:“人家剛把你吹捧完,你就開始損人家。這屬於典型的當了婊子又立牌坊啊。”
“你還別說,”歐陽俊抓住機會繼續譏誚,“裏麵的故事感人至深,催人淚下,讓同為大學生士兵的我十分汗顏無比慚愧。從那一天起我就有一個夢想,那就是——向夏拙同誌看齊——”
我笑著踹了他一腳。
“對了,下一步怎麼安排?”
“什麼怎麼安排?”
“你還準備在那個鳥不拉屎鬼不下蛋的地方繼續窩著?”我問道,“聽說那裏五公裏內沒有人煙。”
“我覺得挺好。”歐陽俊打著哈哈,“不食人間煙火。禦風牧雲,得道成仙。”
“我是說真的。”我一臉嚴肅。
“我也是說真的。”他也一臉嚴肅。
“那你不覺得枯燥、無聊?”
歐陽俊悠悠歎了一口氣,沒有正麵回答我的問題,卻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六祖慧能去廣州法性寺,遇上一個法師在講經,這時風吹著寺廟裏的經幡在動,於是有兩個和尚開始圍著這個耍起了嘴皮子(辯經),一個說是風在動,一個說是幡在動。慧能看著隨口便來了一句:不是風動,也不是幡動,是你們的心在動。
我聽罷笑了笑,“在那憋著沒事,開始鑽研佛法了?”
歐陽俊衝我笑了笑:“不跟你說了,送給養的車馬上就要走了。我先回,電話聯絡。”
我站在那裏,滿腹悵然。
老兵複退之後的連隊顯得異常空蕩,如同一件“180\/100”的衣服套在賈東風身上。我們的宿舍隻剩下五個人:永遠把臉皺得跟包子皮似的伍衛國、繼承了陳文博的裝備和錢幣在“DOTA”世界裏昏天暗地的馬哥向北、熱衷於狗血電視劇的秀才馮濤濤、愈加深沉的風子還有我。沒過幾天,伍衛國也休假了。
伍衛國一走,就沒有人在我們耳邊叨叨,也沒有人動不動給我們甩臉色了。我和風子高興得就差放鞭炮慶祝了。所謂天有不測風雲,我原本以為好日子即將開始,沒想到更大的麻煩正擺在我麵前——普洱通知我去新兵連訓兵。
讓一個剛“斷奶”的新兵蛋子去訓新兵,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挑戰。但是,普洱沒有給我討價還價的機會。
“你去好好訓,完了發現好的苗子,記得給我擼回來。”
“是,保證完成任務!”既然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那還不如利索點。
“去吧!”普洱拍拍我的肩膀,鄭重其事地說,“好好表現,旅首長都在關注著。”
所謂訓兵,就是把一群什麼都不懂的社會青年訓練成初步合格的解放軍戰士,就像牙哥訓練剛進部隊的我們一樣。那時我以為,訓兵沒什麼了不起,通過大吼大叫來樹立自己的權威,那是無知和無能的表現。而真讓我站在隊列場上,麵對一群較之一年前的我們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新兵蛋子,我才明白牙哥當時的用心良苦。
“向鼎!”
“哎,”一個愣頭青在隊列裏探出頭來,“班長你叫俺?”
我氣得眼冒金星。
“都聽好了!”我大吼起來,“從現在起,你們時刻記住,上級叫你要答‘到’,你們的一切行動——包括吃飯、拉屎、洗衣服等,都要先打‘報告’。明白沒有?!”
“明白。”隊列裏回答的聲音七零八落,萎靡不振。
“你們是娘們兒嗎?我聽不見。”我的聲音瞬間提高八度,“回答我,明白沒有?!”
“明白!”他們喊得歇斯底裏。
“不夠響亮。回答十遍,明白沒有?!”
“明白!明白!明白……明白!”新兵們整整喊了十遍,這樣的場景何其似曾相識?年複一年,我們就是用這種簡單粗暴卻行之有效的辦法給新兵們上第一課。
我終於微笑著點頭表示滿意。
“報告!”出頭的是一個戴眼鏡的大學生,母校也是湘城大學——我的小學弟,但我沒有告訴他。
“講!”
“請問班長,誰是我們的上級?”真是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我由衷地喜歡上這個新兵,這個小學弟。
“問得好!”我衝到他的麵前,在離他的鼻尖隻有十五厘米的位置向他高聲吼道,“在這個圍牆裏,除了你們新兵蛋子,每一個人都是你們的上級,包括食堂的炊事員和豬圈的飼養員,明白沒有?!”
“明白!”新兵憤怒了,他的臉漲得通紅,他的脖子上青筋暴起,他使出全身力氣大喊,“報告!”
“講!”
“我們還有自由嗎?!”
“不要跟我談自由!你們要做的隻有服從!服從!還是服從!”
“報告!”
“講!”
“我們是新兵,不是囚犯!”
曆史總是驚人地吻合。我裝作被這句話怔住了,裝作惱羞成怒,開始罰他們軍姿訓練。
“全體都有!軍姿訓練,一小時,開始!”
隨後我踱著方步搖到他麵前,“大學生是吧?知識分子是吧?我告訴你,新兵和囚犯隻有政治待遇上的差別。明白沒有!”
“明白!”
“我聽不見!”
新兵聲嘶力竭地吼著:“明——白——”
“把你的答案重複一百遍!!!”
“明白——明白——明白……”
我想,這兩個字重複到第十遍的時候,他應該開始意識到自己當兵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我想,這兩個字重複到第五十遍的時候,他應該已經對部隊絕望了。
我在心裏暗自打賭,看他會不會掉眼淚,當他喊完最後一遍“明白”的時候,如果他哭了,那麼我贏了;如果他沒哭,那麼他贏了。
盡管他對這個豪賭一無所知,但是——他贏了。
同樣在這個訓練場的,還有安哥。安哥的訓兵區域隔我不到一個籃球場的寬度,一到課間休息,我便跑過去找他聊天,找他蹭吃吳曲送來的零食。吳曲放寒假了,但沒有回家,而是守在鎮上的學校。據說她這樣做是為了保證每個星期能在部隊門口的傳達室跟安哥見上一麵。
“給你看個東西。”安哥找了個僻靜的地方,解開了他的風紀扣和最上麵兩個扣子。
“你幹啥?”我大為疑惑,笑道,“你不是要跟我玩GAY吧?”
“什麼‘改’啊,”還好安哥雖然學識淵博,但是不知道“GAY”的意思,“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