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3 / 3)

“書中用的那些詞彙誇張得叫人吃驚,用的心機又那麼多,卻幾乎證明不了什麼東西。我有時會想,他的語調那麼可憐,並不是出於信仰,而是出於懷疑的緣故。訴說完美信仰的聲音,不會讓人流那麼多眼淚,不會讓人的身子顫抖得那麼厲害。”

“也許正是這些眼淚、這些顫抖才讓他的聲音聽起來那麼美的。”我忍著心中的沮喪努力回答道,她這麼說,叫我已經認不出我以前愛過的那個阿莉莎了。我當時是怎麼想的,現在就是怎麼記的,並未出於藝術效果或邏輯上的考慮增添任何東西。

“如果他不是先把這種生活中的快樂倒空了,”她繼續說,“在天平上,它就會重於……”

“重於什麼?”她說的這些話好奇怪,我不由得吃驚地問道。

“重於他所說的不確定的快樂。”

“這麼說你也不信這種不確定的快樂了?”我喊道。

“我確不確定並不重要!”她答道,“我倒是想它永遠不確定,這樣交易時的任何懷疑就都消除了。愛上帝的靈魂讓自己沉浸在美德中,是高貴的天性使然,並不是希望有所回報。”

“所以像帕斯卡爾那樣高尚的靈魂才會在神秘的懷疑主義中尋求庇護,對不對?”

“不是懷疑主義——而是詹森主義,”她笑道,“我跟這些事又有什麼關係?這些可憐的靈魂。”說著她轉過身子,看著那些書,補充道:“就連它們也說不清到底屬於詹森派、寂靜派,或者別的什麼派別。它們就像被風吹動的草那樣,在上帝麵前垂下頭,心中沒有詭計,沒有焦慮,也沒有美。它們並不覺得自己有多了不起,隻知道它們活一輩子,就是為了在上帝麵前被抹去。”

“阿莉莎,”我嚷道,“你幹嗎非要把自己的翅膀折斷呢?”她的聲音依舊那麼平靜,那麼自然,似乎讓我的大嚷大叫顯得越發可笑而浮誇。

她又笑了,搖了搖頭。“我最近一次讀帕斯卡爾,得到的是……”

“是什麼?”我問道,因為她停住了。

“是基督的這句話:‘想拯救自己生命的人,最終會失去生命。’至於別的內容,”她還在笑著,注視著我的臉,繼續說道,“我幾乎不懂他都說了些什麼。很奇怪,一個人跟一群凡人住久了,麵對這些偉人的高貴靈魂時,竟會喘不過氣來,累得很。”

我的心亂死了,我該如何回答她?

“如果今天我同你一起讀這些布道、宗教類的小冊子……”

“可是,”她打斷了我,“我見你讀這些東西會難過的。我同意你說的,我想你應該讀些更好的東西。”

她說得十分坦誠,似乎並沒有認識到這些話會撕裂我的心。我的腦袋發燒了,我本想再說些什麼,卻隻想大哭一場,也許我的眼淚能打敗她吧,可我始終那樣呆呆站著,胳膊肘支在壁爐台上,雙手抱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依然保持著平靜的姿態,繼續擺弄那些花,什麼也不去看——或者假裝沒有看到我的痛苦……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

“看來午飯前我是弄不好了,”她說,“你現在得走了。”然後,就像我們剛才是在開玩笑,又說:“我們改時間再接著談吧。”

我們再也沒有接著談下去。阿莉莎始終在躲我,然而從表麵看,並不是故意在躲我,隻是讓每一件平常的事在她的手中都變成了十分緊急的事,必須處理掉不可。我隻好等著輪到我,這機會隻在她不料理家務的時候,在她在穀倉裏換班休息之後,在她拜訪完農場主之後,在她看望完那些占用她時間越來越多的窮人之後才會出現。我擁有的時間都是別人剩下不用的,而且就連這些時間也少得可憐,我每次見她,無不看到她在忙。不過,也許正是在她這樣忙於瑣事的間隙,在我已經放棄追求她的時候,我才最不會覺察出自己失去了什麼。最細微的交談早已無比清晰地向我證明了這一點。阿莉莎有時會施舍我幾分鍾,跟我聊天時卻讓我覺得她說話吃力得很,那樣子就像在跟一個小孩子玩耍。她心不在焉地笑著匆匆走過我的身旁,讓我覺得我和她之間的距離從未這麼疏遠過。我甚至覺得她的笑容中藏著某種挑釁的意味,至少也是某種諷刺,還以躲避我的期待為樂……我一見她這樣子就怪起自己來,因為我不想怪別人,甚至幾乎都不知道還能對她有什麼期待,也不知道該怪她什麼。

本以為無比幸福的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我的腦袋麻木了,想著它們就這樣快速溜走,既不想讓它們變長,也不想阻住它們的去路,隻是過去的每一天都讓我變得越來越難過了。然而,在我動身的前兩天,阿莉莎陪我去了那個廢棄的泥灰坑旁邊的那條長椅上,那是秋天的一個傍晚,朝周圍望去,遙遠的地平線上看不到一朵雲,淡藍色風景的每個細節浮現得都是那麼清晰、明亮,就連最模糊的往事也清晰可見了。我讓她看到我目前的痛苦,也讓她看到我失去的快樂,我無法抑製心中的悲傷。

“可我又能做些什麼呢,我的朋友?”她立即說道,“你愛上的是一個影子。”

“不,不是影子,阿莉莎。”

“你愛的是你幻想出來的一個形象。”

“哎呀!我並沒有憑空捏造。我愛的那個她,曾經是我的朋友。我呼喚她。阿莉莎!阿莉莎!我愛的是你。你到底是怎麼了?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

她沒理我,沉默了一會兒,低著頭,慢慢地將一朵花碾碎。然後,終於說道:

“傑羅姆,你為什麼不幹脆承認你已經不再那麼愛我了呢?”

“因為這不是真的!因為這不是真的!”我憤怒地大聲叫道,“因為我從未這樣深深地愛著你。”

“你愛我——卻又為我感到惋惜!”她說,她想笑,又微微聳了聳肩膀。

“我不能讓我的愛就這麼死掉。”

腳下的大地在裂開,我拚命想抓住一切東西。

“愛也會像別的東西,終會消失的。”

“隻要我活著,我的愛就不會消失。”

“你的愛會慢慢減弱的。你自認為還在愛著的那個阿莉莎早已隻存在於你的記憶中了,那一天終歸會來的,那時候,你隻會記得你愛過她。”

“聽你的口氣,就好像她在我心中的位置已經被別的東西取代了似的,就好像我已經不再愛她似的。如今,你以折磨我為樂,你就忘了你也曾愛過我嗎?”

我看到她那蒼白的嘴唇抖動著,她用一種幾乎不可聞的聲音喃喃道:

“沒有,沒有,在這一點上,阿莉莎始終沒有變。”

“哦,那麼一切就都沒有變。”我抓住她的胳膊說道……

她用堅定的語氣繼續說道:

“有句話就可以解釋一切,你為什麼不敢說?”

“什麼話?”

“我老了。”

“不要說了!”

我趕緊反駁道,我告訴她我自己也老了,我們的歲數相差得還是那麼多……可她已經恢複了平靜,唯一的機會錯過了,在我開始爭辯時,就喪失了一切的優勢,我腳下的大地裂開了。

兩天後,我心中裝滿了對她、對自己的不滿,對依然被我稱作“德行”的東西隱約的仇恨,以及對自己的習慣性思維的憤恨,離開了芬格斯瑪爾。似乎在這最後的一次相會中,通過對我的愛極度的誇大,耗盡了我所有的熱情。阿莉莎說過的每一句話,起初我還反駁,然而,在我的反駁慢慢消失後,卻依然鮮活地、洋洋得意地留在了我的心中。是的,她說的無疑是對的!我愛的不是別的,隻是一個幻影,我愛過的那個阿莉莎,我依然在愛著的那個阿莉莎,不過是……是的,我們無疑都老了!這種讓我心驚膽寒的一切詩意可怕的消亡,說到底,並不是別的東西,而隻是萬物自然進程的一次回歸。如果我慢慢地拔高她的品質,如果我將她視作自己的偶像,用我所迷戀的一切崇拜她,那麼,到了現在,我全部的付出,除了使我勞累,還能剩下別的什麼東西嗎?阿莉莎一旦沒有了我的支撐,隻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候,她就會退回到原有的水平——一種平庸的水平,我自己也曾處於這種水平,然而,她一旦墮落到這種水平,我就不會再愛她了。啊!我憑借一己之力將她提升到那個高度,如今看來,這種令人心力交瘁的提升德行的努力,竟顯得那麼可笑,那麼荒誕!隻要稍稍少一些自大,我們的愛情就會變得容易……不過,苦苦追求一份沒有對象的愛情又有什麼意義?這將是一種執拗,而不是忠誠。忠誠於什麼?忠誠於錯覺。承認自己弄錯了豈不是更明智些?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得到了雅典學院寄來的一份聘書,我當即接受了,但我的心中既沒有熱情,也沒有歡喜,我隻是很想離開這裏,似乎這是一次逃亡。

[1] 選自莎士比亞《第十二夜》中的《假如音樂是愛情的食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