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看到那些從遠處蜂擁而來的觀眾,對他來說總還是最高興的事。因為,每當他們來到他的麵前時,便立即在他周圍吵嚷得震天價響,並且不斷形成新的派別互相謾罵,其中一派想要悠閑自在地把他觀賞一番,他們並不是出於對他有什麼理解,而是出於心血來潮和對後麵催他們快走的觀眾的賭氣,這些人不久就變得使饑餓藝術家更加痛苦;而另一派呢,他們趕來的目的不過是想看看獸畜而已。等到大批人群過去,又有一些人姍姍來遲,他們隻要有興趣在饑餓藝術家跟前停留,是不會再有人妨礙他們的了,但這些人為了能及時看到獸畜,邁著大步,匆匆而過,幾乎連瞥也不瞥他一眼。偶爾也有這種幸運的情形:一個家長領著他的孩子指著饑餓藝術家向孩子們詳細講解這是怎麼一回事。他講到較早的年代,那時他看過類似的但盛況無與倫比的演出。孩子呢,由於他們缺乏足夠的學曆和生活閱曆,總是理解不了——他們懂得什麼叫饑餓嗎?——然而在他們炯炯發光的探尋著的雙眸裏,流露出那屬於未來的、更為仁慈的新時代的東西。饑餓藝術家後來有時暗自思忖:假如他所在的地點不是離獸籠這麼近,說不定一切都會稍好一些。像現在這樣,人們很容易就選擇去看獸畜,更不用說獸場散發出的氣味,畜生們夜間的鬧騰,給猛獸肩擔生肉時來往腳步的響動,喂食料時牲畜的叫喚,這一切把他攪擾得多麼不堪,使他老是鬱鬱不樂。可是他又不敢向馬戲團當局去陳述意見;他得感謝這些獸類招徠了那麼多的觀眾,其中時不時也有個把是為光顧他而來的,而如果要提醒人們注意還有他這麼一個人存在,從而使人們想到,他——精確地說——不過是通往廄舍路上的一個障礙,那麼誰知道人家會把他塞到哪裏去呢。

自然是一個小小的障礙,一個變得越來越小的障礙。在現今的時代居然有人願意為一個饑餓藝術家耗費注意力,對於這種怪事人們已經習以為常,而這種見怪不怪的態度也就是對饑餓藝術家的命運的宣判。讓他去就其所能進行饑餓表演吧,他也已經那樣做了,但是他無從得救了,人們從他身旁揚長而過,不屑一顧。試一試向誰講講饑餓藝術吧!一個人對饑餓沒有親身感受,別人就無法向他講清楚饑餓藝術。籠子上漂亮的美術字變髒了,看不清楚了,它們被撕了下來,沒有人想到要換上新的;記載饑餓表演日程的布告牌,起初是每天都要仔細地更換數字的,如今早已沒有人更換了,每天總是那個數字,因為過了頭幾周以後,記的人自己對這項簡單的工作也感到膩煩了;而饑餓藝術家卻仍像他先前一度所夢想過的那樣繼續餓下去,而且像他當年預言過的那樣,他長期進行饑餓表演毫不費勁。但是,沒有人記天數,沒有人,連饑餓藝術家自己都一點不知道他的成績已經有多大,於是他的心變得沉重起來。假如有一天,來了一個遊手好閑的家夥,他把布告牌上那個舊數字奚落一番,說這是騙人的玩意,那麼,他這番話在這種意義上就是人們的冷漠和天生的惡意所能虛構的最愚蠢不過的謊言,因為饑餓藝術家誠懇地勞動,不是他誑騙別人,倒是世人騙取了他的工錢。

又過了許多天,表演也總算告終。一天,一個管事發現籠子,感到詫異,他問仆人們,這個裏麵鋪著腐草的籠子好端端的還挺有用,為什麼讓它閑著。沒有人回答得出來,直到一個人看見了記數字的牌兒,才想起了饑餓藝術家來。他們用一根竿兒挑起腐草,發現饑餓藝術家在裏麵。“你還一直不吃東西?”管事問,“你到底什麼時候才停止呢?”“請諸位原諒。”饑餓藝術家細聲細氣地說;管事耳朵貼著柵欄,因此隻有他才能聽懂對方的話。“當然,當然。”管事一邊回答,一邊用手指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以此向仆人們暗示饑餓藝術家的狀況不妙,“我們原諒你。”“我一直在希望你們能讚賞我的饑餓表演。”饑餓藝術家說。“我們也是讚賞的。”管事遷就地回答說。“但你們不應當讚賞。”饑餓藝術家說。“好,那我們就不讚賞。”管事說,“不過究竟為什麼我們不應該讚賞呢?”“因為我隻能挨餓,我沒有別的辦法。”饑餓藝術家說。“瞧,多怪啊!”管事說,“你到底為什麼沒有別的辦法呢?”“因為我,”饑餓藝術家一邊說,一邊把小腦袋稍稍抬起一點,撮起嘴唇,直伸向管事的耳朵,像要去吻它似的,唯恐對方漏聽了他一個字,“因為我找不到適合自己胃口的食物。假如我找到這樣的食物,請相信,我不會這樣驚動視聽,並像你和大家一樣,吃得飽飽的。”這是他最後的幾句話,但在他那瞳孔已經擴散的眼睛裏,流露著雖然不再是驕傲、卻仍然是堅定的信念:他要繼續餓下去。

“好,歸置歸置吧!”管事說,於是人們把饑餓藝術家連同爛草一起給埋了。而籠子裏換上了一隻小豹,即使感覺最遲鈍的人看到在棄置了如此長時間的籠子裏,這隻凶猛的野獸不停地蹦來跳去,他也會感到賞心悅目,心曠神怡。小豹什麼也不缺。看守們用不著思考良久,就把它愛吃的食料送來,它似乎都沒有因失去自由而惆悵;它那高貴的身軀,應有盡有,不僅具備著利爪,好像連自由也隨身帶著。它的自由好像就藏在牙齒中某個地方。它生命的歡樂是隨著它喉嚨發出如此強烈的吼聲而產生,以至觀眾感到對它的歡樂很是受不了。但他們克製住自己,擠在籠子周圍,舍不得離去。

葉廷芳 譯

這篇小說寫於1922年2月,同年10月首次發表在《新觀察》(Die Neue Rundschau)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