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在雲煙更深處(1 / 3)

我愛你,深至不言。

海上生明月

宮嶼皺著眉頭,看著那個少女端著一隻微微泛黃的粗瓷碗緩步走來,輕輕扣在他麵前簡陋的木桌上。

碗裏的液體比咖啡的色澤濃鬱,比純粹的黑又要稍淺一些。還沒入口,那股熟悉的苦澀、令人惡心的味道已經隨著冒出的熱氣騰空撲麵而來,讓宮嶼想要掩鼻而逃。

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多少次了,多少次悶頭喝下這一碗碗液體, 他全部的理智都對自己說:喝下它。他所有的感官卻都在反抗,拒絕它。

“趁熱喝吧!”少女的臉在揮之不去的熱氣裏淡而又強烈地存在著。

“我不喜歡這個碗,能不能幫我換一個來。”他看著少女淡淡的眉眼,固執地站在那裏要親眼看他將這碗中藥喝完才肯走的模樣,隨便找了一個理由。

“這裏唯一的那隻細瓷碗前兩天已經被你打破了,以後這就是你用來喝藥的碗。如果你再打破的話,我隻能拿砂鍋代替了。”她說話並沒有多餘的表情,威脅時該有的表情,或者嘲諷,或者嫌棄,或者斬釘截鐵,都沒有。卻如重錘擊在他心上,她提醒著他,他現在落魄在這個連一隻看上去像樣點兒的碗都找不出的地方,他已經不再是那個錦衣玉食、光車駿馬的宮家少爺。

如今的他空餘一身病弱和做不了任何用途的孤傲。

優渥的生活養成了他挑剔的習慣、刁鑽的性格,初次來到這裏的時候,他歇斯底裏,打碎了她端來的藥碗,瓷片在地上四分五裂,藥液濺了她一身。

她不惱,靜默地俯身收拾。

完後,對他說:“我再去煎一碗來。”

說到做到,不出多時,一模一樣的藥汁又端來一碗,這樣反複幾次以後,他換了招數,然而沒用,他早知道,任何招數對她都沒用。

天涯共此時

她叫商陸,和一種植物同名,可作藥。

她出現在他生命裏的前一天夜裏下過雨,庭院裏那些喜陽的花卉被打落了不少,濕濕答答地鋪在地上,那是兩年以前。

她是夏醫生帶來宮家的,那時他家住在沿江的別墅裏,夏醫生僅年長宮嶼幾歲,一家世代從醫,他母親曾是宮家的家庭醫生。

宮嶼從小熱愛擊劍運動,在省市級的比賽中拿過很多大大小小的獎項,並得過男子個人花劍冠軍,可謂成績斐然。他17歲原本可以進入國家隊,卻在一次比賽預賽前感到身體不適,隨後被查出患有血小板減少症。

夏醫生帶商陸過來正是因為宮嶼的病,宮嶼在得知這種病需要持續用藥物治療和調養後,鬧起了大少爺脾氣,拒絕服用夏醫生給他開的那些味道奇怪的藥。

宮家大得有些曲折,商陸跟在夏醫生身後,淡的眉,怯生生的眼,明明對這個豪華的家充滿了好奇,卻一刻也不敢舉目張望,直到那個穿著棉質睡衣、臉色蒼白卻依舊難掩俊美的少年出現在正前方的視線裏。少年的眼裏有著沒來由的厭惡,和一點點探索。夏醫生問:“宮嶼,今天好點了嗎?有沒有哪裏不舒服?”“沒有。”他答得飛快。

“我來介紹一下,這就是我跟你提到過的那個病人的侄女,她叫商陸,她叔母患病怕拖累親人,死活不肯去醫院,兩個月前病情惡化,不幸去世了。”

真好笑,他用心良苦地找人來,就為了威逼他,和他講一個諱疾忌醫的故事。宮嶼在心裏冷笑一聲:“那又怎樣?”

“宮嶼,你這樣,你媽會擔心的。”夏醫生語重心長。

傭人就在這個時候恰當地將煎好的藥端了上來,宮嶼皺著眉,忽然指著盤子裏那碗用精致小碗盛的藥湯對一聲不吭的少女說:“既然你是夏醫生找來勸我喝藥的,那好,如果你敢喝,我就喝。”

“宮嶼,你這是……”麵對這種不合乎常理的要求,夏醫生想說什麼加以阻止,然而那個從走進來起沒有說過一句話的少女卻飛快地走過去,悶頭將碗裏的藥灌下一大口,然後雙手托著碗,一直走到宮嶼麵前:“你喝。”

情人怨遙夜

不久後,宮嶼忙碌的母親從傭人那裏得知了此事,便通過夏醫生,抽空請商陸到家裏見了一麵。

沒人知道他們談了些什麼,隻是自此以後,商陸一有時間便出現在宮家,很盡責地為宮嶼煎藥、送藥,監督他服藥。頭幾個月,宮嶼冷著臉,眉頭緊皺,厭惡都寫在眼裏、落在行動上,他極盡所能嘲諷她、趕她走。

她生性孤冷,又總是悶聲不吭,像拳頭砸在海綿上。他知道她求財,便背著母親,將過往一次擊劍比賽得來的獎金兌現,甩在她麵前的桌上,讓她拿了走人。

她搖頭,這次她開口說話了,她說:“你病好了,我就走。”

他煩她總是和他提起“病”和“藥”兩個字:“說吧,你賴在我家到底有什麼陰謀,是不是貪圖我家的錢?我告訴你吧,就算你不走,在這裏也非親非故的,說白了就是一個下人,宮家的一切和你半毛錢的關係都沒有。”

“我隻是做我該做的,藥該涼了,喝吧,我一會兒來收碗。”第一次她沒有盯著他,轉身走了出去。

那一次宮嶼說得暢快,心裏舒服了不少。苦澀的中藥喝在嘴裏, 也好像沒那麼難忍了。

他以為那個少女鐵石心腸無堅不摧,卻在某一日無意看見她蹲在花樹下,將半個頭埋於雙膝。他想走過去嘲笑她兩句,卻不期然看見,她麵前的地上暈開一小片濕跡,她聽到腳步聲,飛快地別過頭去,用袖子掩住了眼睛,她竟然在哭。

後來,他對她態度好了很多。

有時,還會和她聊聊以前在學校裏的趣事,她是一個很好的聽眾,沉默,有時也會配合他微笑。

然而,好景沒有太長,宮家出事了,宮嶼母親的公司落入商業陷阱,在兩年後正式破產,虧損1000多萬,因此欠下累累負債。

別墅不得已被變賣,新房主搬來他家那個周末,母親不堪重負墜樓了。

也是在那時宮嶼才知道,母親的公司在兩年前他剛查出生病的那段時間就已經出現了虧空,她一直在苦苦支撐,尋求起死回生的方法。也是因為這樣母親無瑕顧看鬧大少年脾氣的宮嶼,商陸就在這個時候適時出現了,宮母調查了這個女孩,發現她家境貧寒、背景幹淨,便有意將她留在兒子身邊。

大概是早就想到有這樣一天的。

而宮嶼全然沒有發現這兩年母親一日比一日忙碌、一天比一天憔悴,沒發現有一段時間他們家飯菜口味變了、傭人走了。沒發現那個女孩為了調理他的身體,讓他跟上營養,每天研究養生食譜。

竟夕起相思

家變和母親的離開讓宮嶼受到了巨大衝擊。

這段時間,除了夏醫生來看過他之外,沒有人向他伸出援手。唯獨那個被他曾棄之如敝屣的少女站在他身邊,在他無家可歸的時候說:“跟我走。”

而彼時的宮嶼比最初生病時更敏感易怒,他紅著眼朝她吼:“跟你走?走去哪兒?你自己走吧,我不用你管。”

可她一直是那樣固執的人,固執地站在他身邊,說:“你媽在我無助的時候收留過我,我也不會放任失去親人的你不管的。”

之後,宮嶼才知道她本是個孤兒,跟著叔父叔母,後來叔母病故,叔父遠赴新加坡工作,很多年沒有回來,便空餘一個房子。是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兩居室,桌椅破舊,家具寥寥無幾,臥室的門壞了就用一塊破舊的布簾子隔著,唯一的電器是一台小小的彩電。

他初次踏進她家時,邁了腳又想退出,根本就掩飾不了嫌棄: “這,能住人嗎?”

她推開主臥沒壞的門:“以後你就住這間,我已經收拾好了,不會很髒。”

他陰陽怪氣:“商陸,現在你同情我是吧?生活在這種地獄一樣地方的人,憑什麼同情我?”

商陸愣了一下,慢慢地說:“因為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從一個地獄踏入另一個地獄,也不是家住地獄的人路過天堂後回到地獄,而是從天堂跌入地獄。”

他一時語塞。

這一年他19歲,她18歲,均已成年。

直到後來,他才知道,比跌入地獄更可怕的是愛上一個人,無法給她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