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流轉,實在叫人難以捉摸。”老奴輕聲說,“但明國的衰弱是有跡可循的,因為他們深陷內鬥之中,自斷臂膀。昔日女真弱小,無力自保。但今朝我大金國絕非往昔,我也不希望大金陷入和明國一樣的困境之中,因內亂而自我消耗,逐漸衰亡。老奴已經體會過屠刀落到自己頭上的恐懼,也感受過親手將屠刀砍在敵人頭頂的快意,老奴年紀大了,隻希望不要再看見一切反轉過來,我們的兒郎再被敵人屠戮,這是老奴最後的心願。”
“朕明白了。”皇太極默默聽完了老奴的追憶,輕聲歎歎氣,“朕心中自有考量。”
此時朝陽已然完全升起,廣場上的內鬥也進入白熱化階段,雙方幾乎要拔刀對砍,氣氛劍拔弩張。皇太極伸手召來一名侍衛,對他耳語了幾句。侍衛匆匆奔向遠處待命的白甲兵,傳達了皇太極的軍令。觀望許久的白甲兵終於行動起來,以嚴密的列陣和威嚴的氣勢大步上前,阻斷了兩派人們的鬥毆。
“今日站在罕王宮內的都是自家的弟兄。”那名傳話的侍衛冷聲說道,“大漢已經命白甲兵隨時待命,若王宮之內再有任何異動,或是還有誰想要對自己人動手,大漢準許白甲兵先誅殺再稟報!”
此言一出,原本準備為主子大打出手的多爾袞人馬與豪格人馬紛紛消停下來。
日上三竿之時,罕王宮內苑傳來消息,令豪格與多爾袞麵見大汗議事。在此之前,城外八旗駐軍已經將各營的盤查報告提交給了內苑。一切正如皇太極所料想,兩黃及兩藍旗內的大批青年將佐昨夜擅自領兵行動,夜闖罕王宮的正是他們。
“無論是大金還是明國,最大的敵人都是自己啊。”皇太極聽完了屬下的稟告,內心升起了巨大的疲倦。
自他在大金推行漢家政策開始,底下或明或暗的反對之聲此起彼伏,似乎效仿了漢家政策便會令大金萬劫不複。可若不是從明國來降的文人口中得知明國的現狀,皇太極斷然不會像今天這般,堅信此戰大金必然要與明國打下去。所謂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一昧隻知曉反對皇太極的人,根本不明白他都看見了什麼。
自明國萬曆四十六年,後金與明國開戰以來,明國朝廷便向全國征收了“遼餉”二百萬兩,用以補充與訓練遼東邊軍。第二年又加征了四百萬兩,第三年加征了五百萬兩。到了崇禎三年,明國更是一口氣加征了六百六十萬白銀,砸在了戰事連年的遼東戰場上。即使如此巨額的財政投入,對戰況激烈的前線而言仍嫌不足,邊境線上仍有大量的堡壘需要修繕,大批步卒需要配置鐵甲鋼刀、火槍火炮、糧草馬匹,遑論其中還有各級軍官上下其手、層層盤剝。戰爭有如一個無底洞,持續地從明王朝龐大的身軀上吸血。而自萬曆四十七年以來,北方各省便陷入連年的自然災害侵擾之中。僅僅隻看崇禎一朝,自崇禎元年,旱災、洪澇、地震及蝗災接連不斷,你方唱罷我登台,連續重創北方各省的經濟。崇禎元年,陝西、河北、河南各出現大旱,河北到了崇禎四年更是霜旱蝗三災齊發,一套奪命三連,致使全省出現大規模饑荒。而河南的疫情更為嚴重,十幾年來肆虐中原大地的蝗旱天災幾乎沒有中斷過。皇太極與明國文人交談後才知曉,明國中原的災情已經致使“野無青草,十室九空;有鶉衣菜色而行乞者,有泥門擔簦而逃者,有骨肉相殘食者”。在更廣闊的的範圍上,山西、山東、湖廣、寧夏諸省皆出現不同程度旱災,進而引發了經濟上的一係列連鎖反應:米價飛漲,朝廷財政收入減少,不得不加派稅賦。在前期已經征收上千萬遼餉的基礎上繼續累加,致使稅賦沉重,進而導致大批無法承擔繁重稅賦的平民大規模地逃亡。在形成嚴重的流民現象的同時,也使得明國的稅源進一步縮減,形成惡性循環。某種程度上這無異於自毀根基。
這與當下的大金何其相似?大金何嚐不是在動員全國上下全部的資源在投入戰爭。遼東的土地接連十幾年都因古怪的氣候而欠收,每年征收的軍糧完全不足以支撐大軍作戰,因此每次遠途奔襲大軍都隻能攜帶少量口糧,剩餘的部分隻能寄希望於與敵作戰的繳獲。包衣和漢人在老汗的高壓政策下不斷起來反抗,加上外部的軍事壓力,大金一度處於崩潰的邊緣。當下的局勢就是在比拚誰更能扛住,若是明國率先扛不住,便是大金入主中原,成為天下之主;若是大金率先扛不住,便是明國長驅直入,再度將女真一族變為奴隸。這根本不是用什麼方略國策或是信不信任漢家政策的問題,而是事關大金生死存亡的問題。皇太極失望的是如此簡單明了的事實,無論是他的將軍還是他的兒子對此都一無所知,依然在為不知所謂的理由彼此爭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