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表孝心天女現全身飽饞眸書生償夙願
自從那晚張生偷看鶯鶯之後,他算得了訣竅,每晚必在太湖石畔偷覷。幾回要想闖將過去,卻終是膽怯,生怕太冒昧了,反致決撤。但是月光之下,隔牆偷覷,終覺不很清楚。隻得耐著性兒等待二月十五日那天到了,好在一堂堂上,把他嬌容看個暢快。
幸虧不多幾天,已經到了做好事的日期。張生等得心焦,一到十四日的晚鍾敲過,他就眼巴巴的隻盼天明,心中胡思亂想,整整的一夜沒睡。好容易一更一更挨了過去,挨到四更敲過,他就走到大雄殿外一看,隻見殿門緊閉,悄無一人,隻得立在簷前徘徊望月。等夠多時,譙樓上才敲過五更,一應僧眾方才慢慢起來,穿衣洗臉吃東西。又等夠多時,東方發白,一夥沙門方才齊集殿庭,敲動鍾鼓法器,請法本長老升座。一會兒長老從方丈出來,披上袈裟,戴上毗盧帽,率領僧眾,禮佛諷經。一麵差人到西院去請夫人、小姐、歡郎同到殿上禮佛聽經。
那時寺前寺後、村東村西的檀越漸漸到來,一會兒來了不少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村的、俏的,擠擠挨挨,都在殿前或立或坐,卻沒一個看得上眼。張生眼巴巴的隻等鶯鶯到來。那知左等不到,右等不來,等了好久好久,方才聽得一聲通報:“老夫人來了!”
張生急忙向外瞧著,果見一個五十多歲、雙鬢花白的命婦,領著鶯鶯、紅娘,還有一個小孩,大約就是歡郎,後麵跟著一夥丫鬟、仆婦,簇擁著走進殿來。長老見了,連忙出位相迎,賠著笑臉,啟稟夫人道:“老衲有一句話敬稟夫人:老衲有個敝親,是個上京取應的舉子,路過此間,因為父母亡後無可相報,央老衲帶一分齋。老衲一時應允了。深恐夫人見責,特此稟告。”夫人道:“追薦父母,有何見責?請來相見咱!”張生一旁聽得,連忙趨步上前,深施一禮,口稱:“小生拜見夫人!”夫人也欠身答禮。
張生見過夫人,退了下來,站在一旁偷眼去瞧鶯鶯。隻見他嫋嫋婷婷,隨著夫人挾著紅娘進殿中,好似嫦娥仙子飛下雲霄,滿麵堆嬌,一身是俏,真是傾城傾國,比那第一回的瞥見,前幾晚的遙見,越發添上幾倍好處。不要說一班看客,一應僧徒沒一個不眼花繚亂,神魂顛倒,就是大雄殿上的三世如來,恐怕也要動一動心,把一雙紺目賞一賞這莊嚴妙相哩!張生呆呆看著,隻見他和夫人、歡郎一個個拈過了香,拜過了佛。早有寺內僧人在旁邊設了座位,請夫人小姐們入座。
鶯鶯傍著夫人坐了,隻見殿上百幾十雙眼睛都注射著自己,隻羞得徹耳通紅,低倒了頭倚在夫人身上,隻是弄那手帕。偶一轉眼,忽見那邊一位少年書生,似乎就是那天花園裏和紅娘瞥見的那人,也在那裏怔怔的看著自己。心中一動,更覺羞得無地自容,要躲又沒躲處。心中卻又想著:“那生怎麼隻在這裏住著?卻又頻頻遇見?日前又向紅娘說了那些癡話,究竟他有甚麼意思?”心下很是疑惑,不覺又微微的瞟了一眼。
那張生在那邊看著鶯鶯,真是越看越愛,越愛越看。覺得他一舉一動,一揚眉一瞬目,莫不深入人心,一顆心就隨著了他起落動蕩。不知心裏是個甚麼味兒,隻是覺得十二分的溫馨甜美。心想:“不知他那一雙慧眼,一點芳心裏頭,可曾有過我這個人麼?”又想:“殿內殿外許許多多的人沒一個不失魂落魄的看著,足見我的賞識非虛。”又想:“這樣一個天仙化人的至寶,既經我見,最好做了我的專利品,隻許我看才是。如今偏生許那眾人飽看,我在這裏也不過是個眾人,不知他的心中,也當我是眾人不是?”想了這裏,卻又妒忌起來,恨不得把鶯鶯藏了起來,不許眾人再看。
張生一味胡思亂想,竟把吃飯喝茶一概忘卻,隻是呆呆地看。可恨時光迅速,似乎比前幾天快了許多。過了一會,佛事將完,法本長老重複禮佛燒紙,請夫人、小姐、歡郎拜過了佛,命法聰領到後殿用齋。夫人辭謝,領著鶯鶯、歡郎、紅娘和眾丫鬟、仆婦,一徑回到西院去了。張生睜著兩眼,鶯鶯到東,便把兩道眼光跟他到東;鶯鶯到西,便把兩道眼光跟他到西。跟來跟去,隻見鶯鶯隨著夫人出殿去了。張生恨不走上前去拉住了他,一縷癡魂竟跟著鶯鶯的腳步到了他的香閨秀閣裏頭去了。
良久良久,道場已散,法聰來請他和眾位檀越同到後殿用齋,才把張生靈魂喚轉,遲遲的隨同眾人踅進後殿,心中轆轤似的,隻是想看鶯鶯:“不知從此一別,幾時才得再像今天一般憑我凝眸飽看?更不知我和他可更有進一步的因緣沒有?”心中想想這樣,想想那樣,又想想鶯鶯的容貌,胡胡塗塗隨著眾人吃過了齋,便回西廂,默然悶坐,默想日間的光景去了。正是:夢迷弱水三千裏,人隔座山十二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