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幾日,又園走來對阿牛說:“今日慶雲跟東家到上海去了。我在香港沒有事,也和他同去走一遭,碰碰機會。”阿牛是日不免和他兩個送行。然而自他兩個去後,雪畦也不見了,秀幹聽說也到上海了,未免寂寞寡歡。一連過了幾個月,他老子區丙到香港來,叫他且回鄉下去,料理些家事,因此阿牛又回張槎去了幾個月,方才到省城店裏,打算略住幾天,再到香港。
一天正在店裏坐著,忽然門外走過許多人,嘴裏都說是“遊刑遊刑”。阿牛抬頭看時,隻見一個人,手裏提著一小豬,又一個人,拿了一麵銅鑼,一根棒。後麵又一個人,被人反綁了手,身上脫得精光,隻剩一條褲子。一個人拿著大拇指粗的藤鞭,跟著那拿鑼的人,鏜的打一下鑼,這個人便舉起藤鞭,向那反綁的人狠狠的打一下。凡是一聲鑼響,便是一藤鞭。後麵又跟了一大群看熱鬧的人。如此一路走來,在店門口走過。阿牛定睛一看,那被人反綁了受打的,不是別人,正是在香港相識的花雪畦,不覺吃了一驚。暗想:“他犯了甚麼事,受起遊刑來?”又看見前麵提了一口小豬,不覺暗暗歎道:“這一口豬值得甚麼,卻去受這種苦惱!”
看官,知道這遊刑是甚麼刑法麼?原來廣東地方的一條鄉例,因為遇了鼠竊狗偷的,若是送到巡防局懲辦,不過打他幾十小板子就放了,那班鼠竊,這等打法他並不怕,這邊才打過放了,他一出來,又到那邊去偷了,所以定了這條例出來。凡捉著此輩,並不驚官,隻由街坊叫了地保來,把他綁了,拿了所偷的贓物,遊行各處,一麵敲著鑼,打著他。等到遊過了幾條街,已是打得體無完膚的了,這便叫做遊刑。有兩個尖刻的人,和他取了個別名,叫做“追月”。因為那麵鑼是圓的,像一個月亮在前麵,他在後頭緊緊跟著,所以題出這個雅號來。
閑話少提。且說花雪畦在香港混了幾時,無所事事,隻得仍回省城,投在一家米店裏做出店。幸喜生就一身氣力,除了挑送米糧之外,還可以幫忙舂米,因此每月還賺得五錢銀子工錢。安分過了兩個月,到了第三個月,就有點不安分了,領了工錢,就到賭館裏去賭。一天,被他贏了十多兩銀子,便觸動了他的發財思想。坐了輪船,到澳門去,思量大賭一場,就此發財起家。誰知命運不濟,賭了個大敗而回。流落在澳門,和一個閹豬的蔡以善相識起來,卻屢次偷了蔡以善代人閹的小豬去賣。蔡以善是個有心計的人,以為在這裏鬧穿了,不過關他幾日巡捕房,倒便宜他吃飽飯了。好得這閹豬的事業,隨處可以謀生,就約了雪畦回省城去。這雪畦屢次偷他的豬,他隻佯作不知,弄得愈發膽大了。這天又去偷,卻被以善看見了,登時大喊起來,被街鄰人等當堂拿獲,就請他追一回月玩玩。
不想走過丙記門前,被阿牛看見了,心中著實不忍。【眉】鄉人猶有不忍之心,亦恰成為鄉人而已。一歎。他犯了這事,又不便上前相認,心中躊躇沒法。信步走出店門,遠遠的跟著他去,看他走到那裏釋放。隻聽得一下鑼聲,便是跟著一下鞭聲,雪畦哭喊聲,看熱鬧的人叫好聲。阿牛一路跟著,幸得轉了兩個彎,便釋放了。那些跟看的人,便一哄而散。雪畦發腳便跑,阿牛在後叫他,他也不答應。阿牛便跟著他走。隻見他走到一處廁所裏,伸手在一個尿缸掬起尿來,洗那身上的傷痕。這也是他們做小竊的秘訣。凡受了毒打,傷皮見血,必要用尿洗過,才得止痛。阿牛看見他如此,便不好走近,隻得遠遠站著,叫一聲:“雪畦!”雪畦抬頭一看,見是熟人,羞得滿麵通紅,說不出話。阿牛道:“你弄幹淨了,到我店裏來,我有話和你說。你認得我店裏麼?”雪畦點頭道:“認得。”阿牛便自回去。直等到晚上,雪畦才來,不知在那裏弄了一件破衣穿了,見了阿牛,先自漲紅了臉。阿牛把他一把拉到房裏,悄悄的說道:“你在我跟前,也不必怕難為情。我們既有一麵之交,總要幫你的忙。你在這裏存身不得,我借給你盤纏,先到香港去走一遭,再圖事業罷。”正是:隻要發財能有術,英雄不問出身低。
不知雪畦肯去與否,且聽下回分解。
鹹水妹家數人聚飲,觀其言動舉止,已知都是能發財之輩矣。獨是花雪畦於外國話一些不懂,雖有大財,正不知其如何發起。後來更犯遊刑,可謂水窮山盡。不知下回,彼乃先得奇遇。如阿牛者,徒藉其上人之餘蔭,後此竟寂寂無聞。甚夫,苟無秘訣,不易與言發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