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士想了一想道:“我自二十歲起,即代人做槍,潤筆所入,積算到二十六歲,大約可有五千金。”知微子點頭道:“積存了多少下來?”雁士道:“惟其不能積存,我才來算命啊。”知微子道:“怎麼不能積存呢?”雁士道:“不瞞先生說,舍間本甚寒微,十五歲上先君見背。我兄弟五人,毫無產業,我又居長,先人見背下來,一切衣衾棺槨,都是賒欠的。一有了錢,就要加利還人,又要覓地安葬先人,還要代二、三兩個舍弟成家,教四、五兩個舍弟讀書,如何積得住?”知微子點點頭道:“底下二十六至三十六這步運,比上一步更高了。據閣下說,上一步運還見過五千金,這一步運一定能積存的了。”雁士道:“不錯,我自二十五歲那年進了學,這十年之中,束脩及潤筆所入,除了代四、五兩個舍弟完娶之外,短衣縮食的,還積了五千金。”知微子道:“那就應該拿出來營運商業,向發財路上走了。”雁士道:“不幸三十六歲那年,先叔不在了。”知微子道:“辦一個喪事,也用不了五千金。”雁士道:“先叔是實缺的山東嶧縣知縣,此缺著名清苦,身後虧欠公私各債,不下三千餘金。隻有一個從弟,年紀又幼小,交代不出。上官押追家屬,我偏偏又捐了一千金入善堂,此時趕去料理,是義不容辭的事。等到事情理妥,連運柩回籍安葬等事,罄我所有,也還不夠,又借了數百金之債。因聞得人言上海地方易於謀事,所以前年到此,以為比家鄉略勝。誰知大失所望,欲要回去,又無麵江東。所以特來求教。”
知微子站起來大笑道:“閣下是個讀書人,豈不聞順天者存,逆天者亡?二十年中坐致者已達萬金,天之待閣下者,不為不厚,閣下乃天與勿取,既不肯持此萬金去巴結貴人,從仕路上發財;又不肯經營商業,從權術上發財,更不肯重利盤剝,向刮削上發財,卻如此浪用。兄弟既有五人,喪葬之事,何必一人擔任?四個兄弟,各有各事,成家讀書,與你何幹?卻一一都攬在身上。至於令叔一事,更為荒唐。山東與廣東,相去何止千裏?樂得佯為不知。押追家屬,試問押死了令嬸、令弟,可能傷及你一毛?卻要你如此巴結。說到善堂一層,更是不知所謂了。天下窮人,不知其數,博施濟眾,舜堯猶病,你豈欲功邁堯舜麼?若照你之所為,餓死就在目前也。”【眉】知微子數語,包括發財秘訣。
雁士大怒道:“我來算命,你便和我算命罷了,誰叫你這種胡說?”知微子道:“閣下息怒。須知命可算,理是不可算的。閣下之命如此,行事又如彼,此刻雖是窮途落魄,也可作富家翁看的了。況你這手揮萬金,都用在倫常善事之上,還是一個高尚的富翁呢!難道定要被文繡、饜膏粱,才算富翁麼?閣下如果一定要發財,在下也有一個秘訣,可以傳授,但恐閣下不肯做罷了。”知微子附耳低聲說道:“你若要發財,速與閻羅王商量,把你本有的人心挖去,換上一個獸心。”雁士聞言,登時滿心透徹通明。【眉】透穿髒腑之奇光。深深一揖,奉上一角命金,出門揚長而去,從此入山惟恐不深。
此結章矣,何其言之痛也。作者豈有恫於富翁,必欲盡舉而醜詆之哉?毋亦有所感觸,對於一部分言之耳。然已不勝慨歎矣!著者嚐言,生平所著小說,以此篇為最劣。蓋章回體例,其擅長處在於描摹,而此篇下筆時,每欲有所描摹,則怒眥為之先裂。故於篇首獨寫一區丙,篇末獨寫一雪畦,其餘諸人,概從簡略,未盡描摹之技也。雖然,讀者已可於言外得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