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的道:“我聽見人家說,雲南、貴州人最會說假話的。你老是雲南人,諒來也是會說假話。”曹來蘇道:“何以見得?出孔夫子的地方,也還有做強盜的,那能管得許多。”女的道:“你既然不說假話,我要請教你老人家一句話。我在下江那邊,洋錢是見過的了,但是這銀子是從來不曾見過麵,也不曉得是甚麼東西,甚麼顏色。隻聽見人說銀子最是有用,也可以換洋錢,無論甚麼都可以辦。就是要做官,也隻要拿銀子給皇上家,越多的,官越大。我問他們,這銀子是那裏來的?他們說,是地上挖出來的。我就打聽銀子是甚麼顏色,預備著我們也可以挖點用。他們說,是藍的,上一等的能夠發亮,再上一等是淡紅,頂好的是大紅的。可不知道是不是?老爺你帶的銀子到底是那一號的?”曹來蘇笑道:“瞎說,銀子是白的,那裏會有藍的、紅的,還透亮的呢?”
女的道:“怪不道人家說,雲貴老爺們會說假話,今天可相信了。”曹來蘇道:“怎麼曉得我說假話?”女的道:“有一天我在鎮江看見一個官,坐著轎子,帶著一個頂子,是個深藍的;後來在蕪湖又看見一個官,坐了藍色的轎子,戴的頂子是個透亮的;後來在安徽省城裏又看見一位官,乃是綠顏色的轎子,戴的是紅頂子。我越看越奇怪,就問起他家來,說他戴的頂子是甚麼東西做的?就有人告訴我,說是銀子做的。頂壞的銀子做的是白的,不值錢;稍為好些是透亮白的,他們叫他做水晶頂子;看得過的銀子做出來是藍顏色;再上去就是透亮的藍、紅的了。所以我才曉得,這個銀子是有好幾種顏色。後來又曉得,官越大,化的錢越多;他既然化的錢多,他頭上的東西自然揀頂好的銀子打了。你老是貴州的官,你化了多少銀子?你的頂子是紅的,還是大紅的?”曹來蘇道:“真正混說,是人家給你當上的。銀子隻有一樣白的,沒有第二樣顏色的。你不看見財神爺手裏拿的一個大黃元寶、白元寶麼?那黃元寶就是金的,白元寶就是銀的。況且你頭上戴的首飾,你也可以拿下來看看,這個白的便是銀子的。”
女的拔下來看了一看,笑嘻嘻的道:“曹老爺,你不要哄我,這個是洋錢烊了打的。”曹來蘇道:“洋錢就是化了銀子打的。”女的道:“怎麼銀子沒有洋錢貴呢?”曹來蘇道:“這個看分量。”女的道:“既然銀子貴,為甚麼要化成洋錢用呢?”曹來蘇道:“為的是用著便當。”女的道:“我曉得了,銀子準是幾十斤一塊的。”曹來蘇道:“不定,頂多的五十幾兩。”女的道:“我更糊塗了,五十幾兩是多少斤呢?”曹來蘇道:“三斤多點。”女的道:“我聽說是,一千銀子是六十多斤,這是個甚麼說法?”曹來蘇道:“不錯,一隻元寶是三斤多,十隻就是三十多斤,二十隻不是六十多斤麼?”女的道:“這個不好,上路帶著他累贅的很。”曹來蘇道:“我本來等到了湖北,就去兌了票子用的,便當些。”女的道:“你放在箱子裏,一路上時時刻刻的開,你不怕失落了麼?”曹來蘇道:“我另外帶了百把銀子作為零用,整數的便收了起來,路上不去開他。”女的道:“那就很好了。”講夠多時,女的站起來道:“對不住曹老爺,停歇再過來。”說著便走回去了。
曹來蘇看他傻得可笑,等他走過,停了一回,喊了店家,打聽他同住的有什麼人。店家說:“他有爹,有媽,有兄弟,還有兩個夥計。”曹來蘇道:“他到底是什麼行徑?”店家道:“他們是賣技不賣身的。”曹來蘇也不往下說了。
過了一夜,那雨是住了,但是地下還不能走。曹來蘇就到房門口站了一回,又到店門口去望望街上,心裏又念著昨天那個女的。站了一會,正打算進來,一回頭,猛然看見隔壁店門口那個女人也站在那裏。曹來蘇朝著他一笑,女的道:“今天還是不能走,老爺沒有事情,過來坐坐罷。”曹來蘇答應著,便不知不覺的走過來了。女的在前引路,同到自己住的房裏來。昨天同來的那個老婆子,也出來叫了一聲老爺,讓到房裏去,又去舀了水洗茶碗去泡茶,又去點了一個火,遞了一支水煙袋過來,說:“請老爺吃煙。”曹來蘇看了看,他們房裏也還不十分窮苦。女的又去忙著開了鴉片煙燈,讓曹來蘇在炕上坐下,嘴裏夾七夾八的說了一回。那個老婆子走了進來道:“我們將來到了貴州,諸事還要求大老爺照應呢!”曹來蘇道:“自然,自然,那不用說。你們到貴州住在那裏?”老婆子道:“沒有一準,大老爺可曉得那個店最好?”曹來蘇道:“鼓樓前有一個高升客店,還寬敞幹淨,可以落落腳。光景是總要找房子的了。”老婆子道:“房子容易找不容易找?”曹來蘇道:“房子倒也不難。”老婆子道:“大老爺是到湖北去麼?”曹來蘇道:“不止湖北,還要到上海去呢。”老婆子道:“約摸要幾個月才可回來?”曹來蘇道:“要是快,三個月也可回來了。”老婆子道:“真正辛苦得很呢。”說完,依舊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