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仰人翻的鬧了五六天,才算平靜。藩台仍舊要設局放賑,但是想不出好法子來,隻得把候補人員一概傳見。分了八天,叫他們各上條陳,或遞說帖,或麵稟。恰好第四天上,是虞子厚在內,當下見過歸坐,藩台說起這放賑沒有好法子的話。子厚道:“放賑不難,難在查戶口,戶口不清,放賑就難了。”藩台道:“誠然,誠然,老哥有何高見?”子厚道:“卑職的意思,要分三等。頭等是光景中中的,用不著給賑;二等是靠手藝吃飯的,一天也還可以混幾個,這班人都可以不給;第三等便是這些窮苦無告的了。至於有口飯吃的,他果能不來蒙混,原是最好,萬一也來蒙混,總要查得清楚。”藩台道:“怎樣查得清楚呢?”子厚道:“卑職聽見說,有口飯吃的人,他出的糞一定是光黃圓潤。無飯吃的,或是吃草根樹皮的人,出的糞一定是幹燥枯黑。要查得清楚,隻要到各人家毛廁去查一查,便知道了。那卻是毫無隱匿的。”藩台正在那裏吸水煙,被他這一說,不由得一笑,被煙嗆了嗓子,咳嗽了一大回,方才平定。笑著說道:“很好,很好,這是你自己的主意,還是那個對你說的?”子厚道:“不瞞大人說,先君在日,是山東的河工上委員。那一年,山東決口,籌辦工賑。大家沒得法子,是先君上的這個條陳,山東撫台極其賞識。後來雖未曾照辦,卻很佩服先君的才識,還在河工保案裏保了一個通判。”藩台道:“好,好,人家是世德傳家,老哥是屎德傳家了。”又問了別人幾句話,也有遞條陳的,也有說兩句不疼癢的話,便一齊送了出來。
不說藩台這邊集思廣益,且說製台那邊終日裏焚香叩禱,四十九天的道場將次完竣。忽然一日,接到川東的電報,說土匪起事的話,製台大驚失色,連忙派了兩個候補道,帶了四營人,星夜前往彈壓。這兩位道台,一位姓烏,名圭,號子白;一位姓王,名霸,號亦旦,都現當著營務處的差事。次日一早上院請示,製台道:“這是一幫饑民出來滋事,並不是真正強盜,大兵一到,自然就如湯沃雪了。不過營裏的習氣我是曉得的,在我們是大事望他小,小事望他無;在他們是無事望他有,有事望他大,一則可以圖個保舉,二則還可以消納點銀子。所以我是刻刻防他,輕容易不派他們出去。不過,這回來請兵的電報十分緊急,不得不去做這一做。我已交代過了,去盡管去,可是隻許帶火藥,不準帶子彈。到了那裏,放上兩排空槍,自然他們就能散了。你們回來,我自然照樣給好處的。你們隻要息事,可千萬不要去惹事。”
兩道聽了這話,心裏忐忑不定,隻得回道:“這些亡命之徒,聽說頗有點火器,此次帶兵前去,若不帶點防備,萬一那邊當真開了槍,這邊便成了徒手抵禦了。職道的意思,還是帶了去好。隻要能夠不用,職道斷不許他們用。要是一點不帶,恐怕不大妥當,請大師斟酌。”製台道:“這是武營裏的話,你們是文官出身,應該曉得點事理。隻要你們到了,安慰他們幾句好話,自然就服服貼貼了。一定要帶子彈,卻是何故?要說是對打,是萬沒有的事。他們是烏合之眾,如何敢同我們對打?要說是示威,放幾排槍就可以示威了。我不是舍不得子彈,我是怕他們去興風作浪罷咧!如何你們二位也是這樣說法?總而言之,草菅人命,博自己的升官,兄弟是萬萬不能答應的。”兩道急忙說道:“並不是想甚麼好處,隻不過因為土匪勢大,萬一曉得我們官軍沒有子彈,一時負固起來,實難措手。到那時候,匪勢就益發猖獗。所以能帶點過去,是借此鎮壓鎮壓的意思。”製台道:“人非禽獸,總有點良心。他曉得官軍是仁義待人,就應該格外感激,萬萬不會再有甚麼拒捕的事,不等大兵到來,已是解散的了,何必多此一舉?若是鎮壓,有這許多兵去,自然是鎮壓得住,何必一定要子彈?雖說備而不用,到得那時候,聽憑兵丁造一句謠言,開上幾排槍,那人可就死了不少。老兄既是膽小,兄弟就派別人去就是了。”
兩道看見製台發怒,再也不敢多說,隻得答應了下來,連忙去拜藩台,說明就裏。藩台皺著眉頭道:“不妥當,不妥當。但是你們已經把話都說過了,我說亦是沒用。姑且去碰一碰,再給二位回信罷。”午後藩台又上院,先稟了別的事,大遠轉到本題上來。製台還是餘怒未息,說是:“現在做官的隻圖自己升官,並不顧惜民命。我記得那一年閻敬銘做山東撫台,有一個甚麼山,避了無數逃難的人在山上。閻敬銘不曉得聽了那個的閑話,派兵去查看。當時也不過隻說查看,不知怎樣就動了手,殺了人可實在不少。那時閻敬銘因為河工的事得了一個革留的處分,這件事奏了上去,處分也消免了,還得了一點格外的好處。有人送他一首五言絕句是:‘兵跡鏖三載,孤山襲大功,生靈無限血,頂上染成紅。’你說可慘不可慘呢?這首詩傳揚開來,閻敬銘曉得了,自己也於心有愧,才告了病。所以我這次派兵,子彈是萬萬不能帶,任他如何說法,決不能答應。要是真的鬧了事,我情願得處分,於心無愧,不強如閻敬銘有這種疚心之事麼?”藩台被他一席話說得不能回答,隻得說了兩句話,隨即退出去,知會了兩道,叫他不必再說,說也無益。兩道沒法,隻得會同了營官,擇日起身。
營官姓牛,名大武,也是個老營伍出身。當時領了兩個月的口糧,七折八扣之後,才按名發給了。這年又是荒年,每日又要走路,一路上人煙零落,無處買東西吃。就是買的,也比平時加了幾倍,這些兵倒弄成了個枵腹從公了。離省不過四五天,已散了一營。他帶的槍雖是沒有子彈,也值幾個錢,就起身帶著走,還有一件號褂子,一起都不辭而別了。兩道聽了發急,忙請了營官商議。營官不說他發的餉銀一半下腰,隻說這一路荒涼,買不到東西吃。兩道沒法,隻得按著驛站去走。到了一縣,縣裏晦氣些罷哩。二十裏也走一天,三十裏也走一天。兩道同營官的意思,巴不得土匪自己解散,隻要去轉一下子,就可以銷差,麵子又好看,又不吃驚,故所以一路隻是延捱。無奈,消息略不見好,卻又一天緊似一天,沒有法子,隻有窄著膽子往前走。走了十幾天,距鬧事的地方不遠,隻有幾十裏了,暫且找了一個村鎮上住下,先叫各營兵均要嚴備。
一宿無話,到次日巳牌時分,排著大隊,迤邐望前進發。大隊在前,兩道的兩乘綠呢大轎在後,都戴著紅頂花翎的帽子,穿著大馬褂,眼睛上架著墨晶方眼鏡。走過一個大林子,旁邊忽然聽見響了一槍,兩道還當是縣裏派人來接他的,連忙端正端正了帽子,用眼去瞧。接連又是兩槍,忽然聽見人聲鼎沸起來。先前的隊伍已是去得遠了。這邊打傘的以及親兵,當是土匪來了,也顧不得大人,拔起腿來就跑。轎夫看見頭腦不對,也把轎子放下,飛跑去了。兩道大驚,連忙把帽子探了下來,丟在轎子裏,跨了出來,也往回頭的路上跑。卻跑不動,走了幾步,早已倒了。幸而還有一個戈什沒有走,連忙跟了上來,扶著他倆慢慢的走。走了三四裏路,也並沒有甚麼動靜,這才放了心。看見路旁有幾家人家,便去對他說要借住的話。先前不肯,後來說明白了,那些人家也不敢不答應,就斟酌著讓了一間出來。兩道進去坐下,喘息了一回,才覺得渾身酸痛。烏道台卻又煙癮發作了,不住的嗬欠,又是眼淚,又是鼻涕,不一會,直截同死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