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藜笑道:“你何必在這個裏頭和他掂這個斤兩?到底上海有得幾個通人?通人又那個去管這些閑事?不過任憑那一班附庸風雅的名士去胡鬧罷了。倒是你說甚麼赴了一局,犯了名教大罪,把這件事說一說,或者倒是我明日報紙上的材料。”劍湖道:“這件事說起來話長呢。我是吃過了,恐怕別位肚餓,且上了席再談罷。”夢蓮道:“是極,是極。我來寫局票。”說罷,提起筆,問了各人,一一都寫了發出去。紫旒便起身讓坐,薇園問道:“喬子翁、李仲翁今天沒來麼?”紫旒道:“他兩位……”說到這裏,忽然回頭問伯藜道:“我托伯翁代邀貴本家袁聚鷗,怎不見到?”伯藜道:“他此刻正是忙的時候,怎麼得來?”紫旒一麵起身斟了一輪酒,舉杯讓了一遍,又敬了一輪菜。
伯藜又問劍湖今日赴席的事。劍湖道:“這個人的姓名可不必提了。他是一家甚麼洋布莊的小東家,那洋布莊是很發財的。七八年前,老東家死了,這小東家便應該子承父業了。誰知他老子知道兒子不成器,臨終時便把一切生意交給兄弟代管。這位小東家便大失所望。更兼那位叔父管束得他比老子在時還是利害,吃的穿的家裏現成,每月隻限定他支五十元零用。”伯藜道:“除了吃穿之外,五十元零用就很闊的了。”劍湖道:“可奈他每天的鴉片煙,要吃到一元多;還要跑馬車,吃花酒,如何得夠?所以他就拮據的了不得。他老子在時,本來給他捐了一個同知,除服之後,便想法子說要入京引見,向叔父求取盤費。他叔父答應了。他萬千之喜,以為一注錢可以到手了。誰知到了臨動身時,他叔父對他說:‘銀子是有的,可是不能交給你,我打發一個老成夥計跟了你去,專代你管錢。
一切盤川、部費種種,都要夥計代交代付。你自己照舊每月五十元零用,之外不準多支一文。’他聽了這個話,便氣得要死,說:‘我又不是犯了充軍的罪,出門上路,還要用人監押著,我何苦出來?’於是就把這件事擱起。誰知他叔父信了他果然要去引見,早把一切費用彙到北京去了。遇了他使氣不走,隻得又去彙了回來,白白用了多少來回彙費,因此更惱他。他也恨如切骨。外麵朋友送了他一個渾名叫做‘失鑰銀箱’。他後來更使性,不住在家裏,在外麵姘了一個女人,另外租了房屋,八麵張羅的過日子。也虧他不知怎樣蒙掤拐騙的過了下來。從外麵看,他的舉動還是很闊的。今天他忽然在聚豐園請客,我不知為了甚麼事,向來相識的,便去赴他的席,也不過當他尋常請幾個朋友罷了。誰知他在前廳擺了八桌。我倒莫名其妙,為甚忽然大請客起來?一打聽,誰知他令叔前天死了,今天盛殮的。他是一個胞侄,雖是期喪不在苫次,然而也應該動點哀戚,幫著辦點喪務。誰知人家忙著寫報喪條時,他卻一麵叫人去聚豐園定廳,一麵躲在旁邊寫請客帖子,算是他叔父死了,他開賀呢!你說氣死人不氣死人?偏偏他昨日送帖子來時,我又不在家,沒有看見知單,等我晚上回去,家人們隻告訴我某人明日請聚豐園,我便連帖子也沒有看,冒冒失失的便去了。我雖然不曾見過他那位令叔,然而吃了這一頓,未免也對他令叔不住呢!”一席話說得人人歎息,個個說豈有此理。
花錦樓忽然問道:“他開賀,你可曾送賀禮!”這一問,問得眾人都笑了。秦夢蓮忽然站起來,離了座位,對著房門口跪了下來叩頭。眾人吃了一嚇,連忙看時,原來是他叫的局秦佩金到了。眾人又不覺好笑。薇園笑道:“要是夢翁夫人到了,我們還可譏他是季常之懼,不然就讚他是相敬如賓,然而是個貴相好,真是令人不敢讚一詞了。”紫旒道:“並且還有一說,從來同姓不婚,又豈可以姓秦的叫姓秦的局?”伯藜道:“這倒不要緊,他們從來沒有真姓的,我近日才知道陸蘭芬本來姓趙。”夢蓮道:“就是真姓也不要緊,我和他不過是杯酒之歡,並且向來都稱以好姊姊。”(吳儂,家人相稱,多冠以好字,如稱父曰好爹爹,稱母曰好姆媽,稱叔父曰好叔叔,呼子女曰好兒子之類,所以示親熱也。)佩金怒道:“你總是那種癡頭怪腦(四字吳諺)的,虧你做得出來。”夢蓮連忙站起來,垂了手道:“是,是。”佩金怒道:“說著還是那樣,還不給我坐下來!”夢蓮答道:“遵命,遵命!”方才坐下。紫旒道:“算了罷,夢蓮先生,你累得合席的人都看你兩個做戲,酒也不喝了。”夢蓮道:“如此我來代你豁一個通關。”說罷,便卷袖伸拳,說道:“先敬你主人。”佩金在後麵把夢蓮手臂狠命一攀,咬牙切齒道:“你又要鬧酒了!”夢蓮忙斂手低頭。紫旒道:“佩金,你既不許夢蓮豁拳,就應該代他豁。”佩金道:“我為甚要代他?”紫旒道:“你為甚不許他豁拳?”佩金道:“他鬧了酒,要到我那裏胡鬧。”紫旒道:“你怕他胡鬧,就應該代了他,不然,我還是要他豁。”佩金無奈,豁了一個通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