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堂無可奈何,正起身要走,忽然一眼瞥見書桌上放著一個小小皮夾子,便走過去打開一看,裏麵有四元洋銀。盡數傾出來一點,除了四元之外,還有十五角小銀元,因抓在手裏道:“就盡這個借了給我罷!”說著回身便走,猶如逃跑一般。
出了鴻仁裏,一口氣跑到了四馬路北協誠煙館裏,開了一隻燈。堂倌阿大是他熟人,送上煙槍來。雨堂便歎一口氣道:“今天這個月底好難過!甚麼房錢咧,米店咧,柴店咧,裁縫店咧,鬧的頭也大了。家裏頭小孩子年紀小,女人們不懂事,隻得守在家裏等他們來開銷,直守到此刻才得出來。還有一家洋貨店,有幾塊錢不曾來,我隻好對不住不等了。好在隻有一家人家,不至於鬧不清楚了,交代下來,才脫身到了此地。這裏我欠下幾個錢了?”阿大翻開賬本子看了一看,道:“有限得很,隻欠七角洋錢。”雨堂在身邊掏出七角小銀元來道:“來,來,來拿了去。咳,真正欠債不是家財。”說著躺下去吸煙,一連呼呼呼的吸了四五口。忽的一下坐起來,把煙槍一丟,叫道:“阿大,你來!你來,你來!你拿紙筆來,我給你幾角錢。”阿大連忙遞過,雨堂歪歪斜斜的開了兩張轎飯賬(凡宴於妓家,妓家犒客之仆從,人小洋銀二枚,曰轎飯錢。客仆不皆隨往,先以仆人名告之,妓家列紙記錄,謂之轎飯賬。他日客以寸紙書己姓及仆名,飭仆往取,其紙亦謂之轎飯賬。此上海之通例。
近二十年來,赴宴妓家者,雖無仆人,亦必妄署一名,他日隨意給諸茶樓煙室之執役輩,以見好小人。亦一怪現狀也。),交給阿大道:“這兩張都是寶樹胡同秦佩金家的,一和一酒,都是秦老爺的主人。”阿大接過來說了一聲謝謝,便仍舊去幹他的事。雨堂道:“你就去拿一拿,順便替我打聽秦老爺還在那裏沒有?”
阿大聽說,便欣欣然的去了。過了一會回來了,說:“秦老爺在那裏呢。”雨堂聽說,又吸了兩口煙,方才坐起來說道:“這盒子裏還有一口煙,你代我裝上了,我就來。”阿大答應了,雨堂就到櫃上掏出一角小銀元,兌了銅錢,出門坐了東洋車,徑到寶樹胡同,下車入內,走到佩金房裏問時,說是秦老爺剛剛出去。問到那裏去的?回說不知。雨堂隻得怏怏出來,仍舊坐了車子,回到北協誠,又吸了一盒煙。時候已經四下多鍾了,便出了北協誠,順腳走到棋盤街。
在怡珍居門前走過,抬頭一看,隻見欄杆裏麵坐著的正是伊紫旒,對麵還坐著一個人,卻看不清楚了。雨堂便走到樓上,向前招呼,紫旒不免相讓坐下,又招呼泡茶。
雨堂又向同坐那個人招呼,請教貴姓台甫,原來那個人正是許老十。雨堂極道素仰。紫旒道:“你說與許先生是老朋友,為甚還要請教?”雨堂搭訕著道:“可不是老朋友麼!”許老十道:“雨翁廣交,我們或者會過,也說不定。”雨堂道:“正是。兄弟從前也在杭州住過兩年,一定是在杭州會過的。我還記得初會是在三雅園,那時候許先生還好像沒有留須呢!所以我不認得了。這會談起來,是不錯的。”許老十道:“雨翁在杭是幾年份?”雨堂屈著指頭計算了一會道:“光緒十五、六、七,這三年,我都在那邊。”許老十道:“那麼不對了。兄弟十四年份便到嚴州,住了七年,沒回杭州去過。”雨堂道:“哦,哦,哦,不錯,不錯,是我弄錯了!”紫旒在旁聽得討厭,便插嘴道:“你不要胡扯罷。我問你,你可知道金月梅嫁的是誰?”雨堂道:“你,你,你,你,你又來了!十多年前的事情,我自然有點忘記了,想不上來,這幾天的事情,難道也忘了嗎?哦,哦,哦,還有,還有,我們那幾天要打公分送禮,卻找不著你這個人,以為你們交情厚,或者是單送了。後來吃喜酒那天,也看不見你啊!”紫旒滿腹狐疑道:“到底是那一回事?”雨堂拍手道:“你到底是真是假的?五少大人娶了金月梅,難道你認真沒有知道麼?”紫旒呆了一呆道:“此刻呢?”雨堂道:“此刻麼,隻怕到了濟南府撫台衙門裏,當他的少姨太太去了。”紫旒聽了,默默無言,暗想:“從此侯門一入深如海,這一張官照,正不知何日可以贖回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