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惠帝泰延三十四年。

“老師覺得,是立皇太子合適還是立皇太女合適?”鬱宣膝下隻有一子一女,因先帝是女子,所以公主一出生就被一部分臣子看中,如今已是十八歲,尚未選駙馬都尉,卻已在工、禮、刑三部待過,又主持過農桑事,臣子們都說公主有先帝遺風。

崔相低頭飲了一口茶,才說:“先帝曾說,大梁江山當以德才論,不以男女分。”

鬱宣沉默了很久:“老師是覺得皇子已不可教?”

崔相輕輕搖頭:“臣隻是陛下的老師,並非皇子和公主的老師。”

“學生知道了。”鬱宣沒有再多問,不管他心裏如何偏愛皇子,先帝遺訓終究不可違逆。

立儲的奏疏被他壓下,朝堂上皇子和公主的爭鬥卻才剛剛開始。

泰延三十六年春,才四十五歲的皇帝忽然中風,彼時公主正好隨蜀郡公(楊嗣的兒子,子承父爵)出海,皇子順理成章監國,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壓公主的擁護者,尤其是娘子軍和紡織業。

是年,崔相病重,西域某大國來犯,皇子點崔將軍(二郎)出征,中途卻斷了糧草,大軍餓死於大食火尋城,西域某國乘勝追擊,安西、北庭兩都護府岌岌可危。

皇子終於慌了,但他依舊點了一個不可能出征的人掛帥——崔相。

臣子們不管是站在哪一方的,都上書求皇子收回成命,可皇子偏不。

他說,崔相既然能滅了突厥,如今也能滅了西域,他等著崔相在火尋城築上新的京觀,以告慰崔將軍及其部眾在天之靈。

“殿下,崔相年事已高,不可長途跋涉啊!”

“臣願出征,請殿下收回成命!”

“臣也願意出征!”

朝臣們跪了一地,皇子徹底怒了:“大梁究竟是鬱氏的大梁,還是他崔逢春的大梁,你們連主子都不認了!”

“崔相勞苦功高,實在不宜冒險,臣等也是為大梁社稷考慮,請殿下三思!”

“請殿下三思!”

皇子看著崔相:“崔相,你不說一句?”

崔相站都沒站起來,依舊坐在宰相椅上,聲音淡淡:“殿下何故欲殺臣?”

“崔相何必惡意揣度?我也是為了大梁的江山。”

崔相忽然覺得無趣:“若是先帝還在,大梁豈會是這般光景!既然殿下要臣死,臣自當領命!”

“崔相,不可!”

崔相朝聲音的源頭微微側臉,露出一個蒼涼的笑意:“我崔逢春因先帝而有了今日,先帝要我輔佐陛下,我答應了,此生兢兢業業不敢懈怠,生怕失信於先帝。如今陛下康複無望,大梁已經不需要我了。我原本就是先帝的宰相,先帝早登極樂,為臣者自當驅策左右。”

這一刻,崔逢春想起了很多。

他想起先帝明知自己有所求,卻從來都不問,等到一切盡在掌控才開口,而得到的答複也極其幹脆——允你。

那是一種極致的信任。

而後,更是與自己一並擔下京觀之名,生怕自己鑽了牛角尖,下朝後就忙不迭地來探望。

先帝在他麵前從來沒有皇帝的架子,她像一個永遠不會改變的知交好友,會玩笑、會抱怨、會促狹、更會和他一起談論天下。

崔逢春覺得自己很幸運能遇到這樣的君主,所以一諾踐終生。

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先帝。

先帝愛的從來不是大梁,而是活在大梁的一切生靈,包括山川草木、獸羽鱗界。

所以先帝才會從民間選一個孩子來當繼承人。

當大梁已經不是先帝所構建的帝國時,自己也沒有再存在的必要。

如今的他隻是一個父親。

他要去火尋城帶回他的孩子。

泰延三十六年秋,七十七歲高齡的崔相掛帥西去,大軍出征的這一日,大明宮清思殿內跪倒了一片。

鬱宣在聽到內侍講述朝堂上皇子逼迫崔相的事跡時,活活氣死了。

皇子在冬天登基。

次年春,西征大軍帶著幾千副骸骨回朝,一起回來的還有崔相的屍身。

秋,公主回朝,一上岸就收到了崔相給她準備的東西,收攏四散的娘子軍,帶著蜀郡公的部眾斬新帝於清思殿,去其帝號,帶著頭顱祭奠了崔相父子和一眾死於火尋城的將士。

次年春,公主稱帝。

成為大梁第二位女帝。

直到皇朝覆滅,大梁共出了六位女帝和五位男帝,享國三百七十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