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雨(1 / 2)

沒有月的夜,深藍天穹上的繁星明亮的觸目驚心。狂風自西北刮來,城門上排排旗鬥在風中獵獵作響,仿佛驚濤擊岸,蕩出轟耳欲聾的洶湧澎湃。

一盞昏黃的燈光,自城樓下漸漸移來,映出城牆邊上凝然如石鑄般的身影。辛翱放下燈籠,在那身影邊站定,歎一聲氣:“夜深了,小侯爺還是下去安歇吧。”

人影一動不動,隻是望著城外無邊的黑暗出神。浩蕩的風自漠上呼嘯而來,裹卷著草原上特有的枯草和微塵的氣息。他微昂起頭,深深吸氣,仿佛如沐春日花香。

辛翱再歎一聲:“世子,朝廷前後來了三撥人,你再不回去,我都沒法對使臣交代啊……”

風聲過耳,夜色仿佛凝固般,隻是固執的靜。辛翱搖搖頭,放下燈籠,在施煥身邊站定,不再做聲,亦靜望著濃黑的夜色出神。

天穹上密密麻麻的繁星耀眼生澀,璀璨的仿佛是千萬道銀絲瀉落,直紮入眼。辛翱望了半晌,忽然失聲:“不好!匈奴隻怕有變!”

石鑄般的身影驀然回頭:“什麼?!”

“看!”辛翱抬手遙指星空:“前些日子就接到訊報,說匈奴單於日來病重,看今日天象,隻怕他已經……”

漫天星鬥中,一顆耀眼流星自天狼星座處滑落,劃一道奪目長弧,倏忽消失在西北方。

“他已經不行了。”

鬱成王驚跳起來:“什麼?”

周圍的匈奴侍女跪了一地。醫者亦跪下,低聲道:“單於,已經過世了!”

帳中哭聲大起,女眷們都湧了過來,跪在榻前哀哀嚎泣。

鬱成王抬起頭來——榻上重重皮裘下的莫休,了無生氣,安靜的仿佛熟睡過去。枯黃憔悴的臉,尋不到一絲他曾萬般熟悉的、並肩漠上、把酒為歡時的豪邁神色,代之的是深鎖的眉宇,似有死不瞑目的焦愁。

一瞬間,這些年的過往如流水般在腦中湧過,而唯一能抓住的,卻隻是莫休最後求懇的眼光。他閉目,心口仿佛有什麼東西在汩汩流過。

帳外,遍坡遍野的火把。大漠仿佛要燃燒起來。燈火後是更深濃的夜。如墨的黑裏有憧憧人影和密如急鼓的馬蹄。人聲和火光漸漸聚攏來,圍出一個巨大的圓。一個人影走到他麵前,直望住他:“單於……”

他默默搖頭。糜胥眼望四周,沉默半晌:“他臨終前,交代了些什麼?”

他仍是搖頭,糜胥轉過頭來,神情中滿是懷疑:“關於繼位的事情……他沒有交代?”

匈奴王庭裏的貴族們和將領們都漸漸圍攏上來,所有人的眼光都望住他。或許是錯覺?此一刻他竟覺得人聲潮退,四麵沉默如風暴眼中微妙的靜寂。他知道其實他們真正想問的,並不是莫休的遺命,而隻是他,手握精銳部落指揮權的鬱成王爺的態度。而自己,這個烏維口中口口聲聲“漢賊”的外人,委實不願卷入這場是非爭鬥,於今卻是避無可避地要決定這個大漠上彪悍的馬背上的民族的走向。命運是如此荒謬和詭異,翻心一想卻是盡是心酸。

他隻是搖頭,扔下帳前一眾狐疑的眼光,信步向前走去。

他的神情駭住了眾人,帳前人麵麵相覷良久,竟是沒有人再追上來詢問。

狂風,刮在臉上,有種遲鈍的疼。他逆風而行,步履沉重艱難。有人影在他身側一晃,踉蹌一下,他本能地伸手扶住,卻是一張依稀熟悉的臉。定一定神,他想起這是自中原隨嫁而來的匠人。因了那一口他夢裏常憶起的地道的鄉音,他日來常和此人閑聊數句,探問故鄉的零星消息。他正想告戒那人此夜不要隨處亂跑,那人卻略一施禮,轉身就跑:“王爺,我要趕到公主那裏去。我們的人都過去了。”

他心中一動,舉目望去,才發現不遠處宜嘉的帳前,漸漸聚滿了來自中原的隨嫁人眾。

人聲微靜,人群中的少女回過頭來,神色肅穆。耀眼的一點寒光,自她手中幽幽閃爍,他認出那是長劍的輝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