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命(1 / 3)

風呼嘯過耳,撲麵如刀割。跨下駿馬一個起伏,邢穆川忍不住地一聲悶哼。不用探手,他也能感知背上不斷噴湧而出的鮮血已漸漸浸透重衣。咬緊下唇,他忽然微笑,肉體上的疼痛竟令他有一種莫名的快感,讓他可以暫時從迫得他幾乎無法呼吸的紛亂思緒中掙紮出來……短短一天中,接二連三的意外一浪浪紛遝而來,衝破冰封的記憶,激起這大半年來本被刻意深藏的過往。血淚模糊的驚悸與痛楚彙成滔天巨浪,撲山倒海,滾滾而來……和記憶深處那些無法回首的片斷相比,肉體上的傷疼,不過隻是一聲簡單的歎息。

如此的人生……正是在那個本該華枝春滿的春天被生生劈為兩半——前半截是飽沾濃墨的瀟灑行楷,筆筆劃劃鮮明奪目——高門顯第的公子,錦衣玉食的日子,前程如一匹鮮錦,鋪陳著滿滿的錦簇花團。父親對他這個獨子雖是極為疼愛,可是並不嬌縱,自小嚴加管教,教他讀書習字,督他練劍習武……年未及冠,他已成廣陵城中眾口交讚的少年才俊——風神磊落,文武雙全……

直到他在看到追捕他的文告前,他前半生唯一的遺憾,也不過是望江樓上邂逅後的悵然——那個讓他一見難忘的佳人,他以為於他而言,此生終是在水一方。

可是那樣鮮衣怒馬的風華歲月,恰恰就從那個邂逅的春日起,忽然被攔腰折斷,碎成語不成句的幹澀狂草,潦倒,倉皇……沿途偶一望見的公文讓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父親,官聲廉直為人剛正的父親,他自小敬重愛戴的父親,忽然間成了罪深惡極的墨吏,而自己的麵容,赫然成了朝廷通緝榜文上的影像……大驚下他避於荒野,匆匆打開父親交托給他的包裹,才知道父親為了讓他遠走避難,煞費苦心地安排了一個多麼天衣無縫的借口——那日點點滴滴的情景忽然被清晰憶起——書房,麵色嚴峻的父親交代他即刻離城,帶一封重要書信並物事給代郡老友。不明就裏的他接過沉沉的包裹,卻清楚地看到父親眼中的不舍和痛惜。一絲狐疑在心裏掠過,瞬間就被父親雲淡風輕的話語所卷去。窗外海棠鮮豔耀眼,一天一地都是明媚春光,這樣錦繡爛漫的日子裏,能有什麼事呢?他興衝衝地離去,衣襟拂過案幾,差點將上麵朱紅的邸報掃落在地……

若是那時他能揀起那份邸報多看一眼,此後的人事,是否會有所不同?

包裹中有足夠他用的銀兩。父親的書信中切切囑他一定要遠走天涯,萬不可回頭。而他如何能順從此安排?心急如焚的他喬裝,在沒有月亮的夜,潛回廣陵故宅,看到的卻是處處朱紅的封條。唯一悄悄潛留故宅的老家人見到他,老淚縱橫,顫著手遞給他一樣物事:“這個,是給老爺斂屍時,從老爺身上拔下來的……”

猶如五雷轟頂,他的世界在刹那間崩塌,隻餘滿目血紅……一把揪住老家人的手,他咬牙切齒:“我父親犯了什麼罪?要他們下此狠手?!”

老人隻是流淚:“那夜,那夜我不在老爺身邊……隻聽他們後來說,說老爺是貪官酷吏,畏罪拒捕,就……“

“墨吏?我父親是墨吏?!”

老人哽咽難言:“老爺他,太剛正……”

手中的匕首寒光一閃,刺入眼前這深不見底的夜的濃黑裏。靜了片刻,他開口:“我父現在……?”

老家人流淚道:“後來馮小姐做主,將老爺葬在了雪麓山上……”

“馮小姐?”

“是少爺你未過門的夫人……就在你剛走的那天,隨京裏的人一起來的……”

那天的種種情景在老家人此刻的陳述中前後呼應起來,他心中忽然百味紛陳,酸苦莫辨——一見鍾情的女子竟是自己未過門的未婚妻,如今卻又被仇人攜去……而自己,過了今夜後,又該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