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不到九點,小姨就帶著何琳殺回家了。因為是周末,傳誌也在家,正看電視。他那個小外甥不敢挨電視了,在走廊裏吹肥皂泡玩。他母親和姐姐正在廚房裏燉雞腿。

鬱華清一進屋,“這誰家的孩子啊,玩這麼歡!何琳,你把一層租給別人了?一個月多少錢啊?”

傳誌一扭頭,愣住了,媳婦沒搬動嶽父母竟把這頭號潑婦給搬回來了,腦子一時空白,竟忘了打招呼。倒是他姐聽到動靜,從廚房一探頭,看到弟媳前麵站著一個穿戴體麵、目光炯炯的老女人正冷眼瞅著自己,覺得眼熟,沒想起來是誰。弟弟結婚擺酒宴時大家倒是謀過麵的,當時光顧熱鬧了,沒記住。於是把她母親叫出來。王老太太記得呀,和親家母長得相似的麵龐,隻是氣質不同罷了。薑還是老的辣,張口就來:“她姨,來了,吃飯了吧,一起吃早飯吧!今天起得晚,吃得晚……”

“你們吃,你們吃,我吃得早,年紀大了,睡不得懶覺。我過來看看這房子是不是有毛病,”鬱華清音色洪亮、口齒清晰地說,“何琳說住不開,擠,我還以為一樓租給別人了呢。既然沒租給別人擠什麼擠?在北京這麼好的地段有一個三百多平的小樓,享福去吧!這裏大部分人奮鬥一輩子有個落腳的地方就算混得不賴!年紀輕輕的,想什麼呢,她爹媽現在都後悔給了她這麼大一幢房子,剛畢業剛結婚,自己先租房慢慢混去唄!年輕人不經過磨煉、不碰著點困難成不了大器!”

鬱華清說著,在走廊裏巡視了一番,“嘖嘖,髒成這樣,咋就不知道愛惜呢?現在這一帶的房價已接近一萬了,租出去一個月一兩萬也少說了吧。”

王傳誌因為太過緊張甚至都沒聽清楚。王老太太可聽明白了,這是來說道了。也不怯場,當下解下圍裙坐在客廳沙發上,“她小姨,現在東西是孩子的了,日子還是孩子他們自己過,過成啥樣,我們大人也不好說啥……”

鬱華清走過去就坐在老太太對麵,“日子孩子自己過——最開始我們就是這麼打算的才陪嫁何琳這幢樓。我們這邊疼姑娘,不想讓姑娘一結婚就背負二三十年的房貸,月月催命似的還銀行貸款;我們也疼姑爺,年輕人不易,能在北京站穩腳跟真的不容易。北京每年都有十幾萬大學生離開學校,大街上名牌大學生一抓一把一把的,真正能在這個城市混出來的還真不多!我們疼姑爺,一個男孩子,一無所有,剛結婚顧小家還要顧工作,顧不過來,大筆一揮就把這小樓陪了嫁,解決姑爺的後顧之憂!女方出房子,而且不算男方倒插門!在北京,有北京戶口的男的要沒房子還想娶媳婦?!嗬嗬,不說你也知道,這一點和農村一樣,娶人家姑娘不拿出點真金白銀的幹貨來,誰家姑娘甩你!傳誌,是這樣吧?給你們這套房子,你嶽父母向你提出其他額外要求了嗎?”

傳誌有點無地自容了,傻愣愣地“呃”、“呃”了兩聲。

王老太太心裏明鏡似的,知道對方拿房子說事了,照樣也不卑不亢,“俺親家心胸寬廣,能為孩子著想——反正這房子給他們了,往回說也回不去了,上麵還有俺兒的名字……”

鬱華清立刻抓住了這點,“房子聯名了傳誌,一、我們認為傳誌這人不錯,值得我們聯名並把何琳嫁給他;二、傳誌是個男人,我們要顧慮他作為一個男人的臉麵,要不然吃住都在丈母娘家,像個吃軟飯的——我們正是顧及了這一點才沒讓孩子們為難。按說,何琳爸媽更有資格跟著住在這房子裏,還不是擔心人多、隔輩產生矛盾,讓小夫婦生活不痛快——這媳婦與婆婆天生不痛快,這女婿與嶽父母也天生不痛快,人若沒有自知之明,不痛快的事就更多了!對吧,傳誌,給了你這幢房子你嶽父母沒說你什麼也沒給你臉看吧?”

王傳誌臉紅得像紅旗了,又“呃”、“呃”了兩聲。

王老太太見兒子如此熊包,忍不住了,“俺們農村不比城市,一把屎一把尿拉把大一個孩子,再砸鍋賣鐵供他上學,求爺爺告奶奶四處借錢——俺家又是特殊情況,五個孩子,他爹又死得早,所有責任都落在俺一個婦女身上!俺大冬天的去刨地就沒穿過棉鞋,熱,穿不住天天幹活,男勞力的活……俺家所有的活所有的苦都讓俺自己一人受了。現在俺老了,活也快幹不動了,靠一靠兒子,有啥過分啥說處啊?”

“不過分,沒說處!”鬱華清表示了強烈認同,“老姐姐,你比我有福氣!你好歹還五個孩子,辛苦是辛苦了但落了五個孩子,一個孩子靠兩個月,基本快把一年給輪完了!我隻有兩個兒子,也是辛辛苦苦一把屎一把尿養大的,但他們誰也不說老了養我、接我去住,都他媽自私地自己過自己有滋有味的小日子!還都暫住著我的房子!都是兒子,差別咋這麼大呢?比起來還是傳誌孝順您啊,剛畢業就結婚,結了婚就有現成的大房子住,自己嫌空還把老娘接來一同住!老姐姐,我養兒子不如你,混得也不如你啊!您剛六十歲就住上媳婦的別墅了,我他媽猴年馬月也沒機會啊!還是您會教育啊!”

青霞憋不住了,“我弟弟不錯呢,一表人才,智商還高,在俺們那裏能考上北京的大學的有幾個?現在一畢業就考中了國家公務員,鐵飯碗,福利又好,還有三險。這條件和北京人差不到哪裏去了,你用不著指桑說槐嘛,講得我們巴結你們似的。”

何琳氣得要死,正欲反駁,被製止了。鬱華清翻了青霞一個白眼,不扯,“我們大人說話論家常,小輩插什麼話?住親戚也得有個住親戚的樣子才行!”

本來正在過道裏吹肥皂泡泡的小虎子見他媽受搶白了,冷不丁來了句:“你他媽別在我舅舅家胡說八道,我們是住我二舅家裏!”

此語一出,眾人皆驚。鬱華清也不惱怒,站起來,走到孩子麵前,揚手一個耳光,伴著孩子母親的尖叫,朗聲說:“沒有家教的東西,也有你說話的份!問問你舅敢這麼辱罵我嗎?”

青霞奔過去,一把摟住孩子,側目怒視,“你怎麼打我孩子?”

“替你教育教育他。”

“用得著你教育?”

“你教育不好,我就教育,將來別人也得教育。”然後又回到客廳,像沒發生過什麼事一樣。

這一刻,何琳把這個小姨佩服死了,言簡意賅,行動迅捷,一下子把一屋子的囂張氣焰給打下去了。連那孩子挨了巴掌也沒敢哭鬧,更沒倒地打滾。

王老太太接著女兒的意思:“俺不敢說俺家傳誌千裏挑一,但也絕對是個人才!想當年高考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俺兒就考了個地區狀元!連鄉長都開著小車來賀喜……現在本科畢業,也進了政府了……”

王傳誌羞得滿臉漲紅。

鬱華清側身看著外甥女,“何琳啊,你聽明白了吧,我們所付出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人家兒子高貴,值這個價!想當初我怎麼說來著,其一,女孩子找婆家一定要門當戶對,不門當戶對就買豬看圈!豬好不好與圈有直接關係;其二,婚姻大事一定要大鳴大娶,花二百萬娶的媳婦就是跟花二十塊娶來的有天壤之別!就說禮金與見麵禮吧,一定要,給少了都不行,不然人家不會看重你!不花錢娶來的媳婦人家就認為你是上趕著嫁,不會心疼你半點;其三,別的不說,你一個本科生,大學教授的閨女,找一個本科生本身就是個錯誤!在婚姻上,男的向下找,是找尊嚴;這女的就該向上找,不找博士也得是碩士研究生,收入低的公務員都不能考慮。一旦結婚了就要考慮過平穩日子,生孩子,養孩子。孩子,男人能替你生嗎?能隨你姓嗎?圖什麼啊?不就圖個好生活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