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暖暖地照著街區小公園裏的枯草和剪掉的月季枝,孩子和老人在健身器械區歡笑玩耍。何琳和繡花坐在溫暖的躺椅上,看著公園外人行道上人來人往,四五個大方便袋堆在腳下,采購肯定花了不少時間。

繡花很真誠地說:“俺知道為什麼人都愛往城裏跑了,城裏啥都有,吃的喝的玩的用的,隻有你想不到,沒有看不到。老家裏是什麼也沒有,每家守著幾畝薄地和三間瓦屋頭,從年頭到年尾,日子過得沒啥意思。”

何琳說:“生了兒子就有意思了。”

繡花也笑了,並不認為妯娌是在諷刺,“一般是這樣,有兒子的家庭就是比光有閨女的家庭過得帶勁。像俺和你大哥,煩死了,煩了好幾年了,加上她奶奶整天叨叨,叨叨得我虧心……”

何琳納悶,“生不出兒子你虧心什麼啊?這事起決定作用的是男人,別事事往自己身上拉呀!”

繡花歎氣,笑著,“農村人有老思想,從不這樣看,生不出兒子就怨女人肚子不爭氣,公雞打鳴,母雞下蛋,下不出好蛋,當然怨母雞肚子不行,與公雞有啥關係?”

“切!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男人種下的跳蚤,收獲不到龍種也怪女人?媳婦就是長了一張受氣的臉!”

繡花好脾氣,慢慢解釋:“環境不一樣,城裏好像生兒生女都一樣了,農村裏不行,沒有兒子也受人欺負,閨女再多也不能給你打架撐腰——在老家,有事就拳頭說話,打了再說,現在的人可野了。你要有兩個兒子,一般人就不敢招惹你。”

“咱婆婆有三個兒子,應該吃得開吧?”

“現在吃開了,尤其是傳誌在北京當了官,她奶奶腰杆直直的,四處咧咧,動不動‘俺二兒在北京當了大官掙了大錢住了樓’,橫著走!前村後店,幾百口子人,一輩子有幾個到過北京的?光是聽說北京有天安門,有毛主席,覺著這城市大、好,能在北京城當官,能巴結就巴結唄。她奶奶可揚眉吐氣了,尤其是上次從你這裏回去之後。”

何琳微微笑,“什麼在北京當官啊,就是個小公務員,沒什麼權力,一份工作而已,薪水還不如我的高,就是福利比一般人好點,哪有什麼油水,你這麼一說就像古代秀才進京趕考考上狀元似的。”

繡花掩嘴笑,“俺不懂,隻覺得成為公家人肯定鐵飯碗啦,幹長了不就升官啦!一輩子領工資,一輩子不失業,多好!穩當,又有錢,別人還高看幾眼。”

“對了,上次他媽從我這裏回去,怎麼說的?顯擺了?”

“還用說,在老家從這條街上顯到另一條街上,說見到天安門啦,見到毛主席啦,住兒家的樓啦,也見到國家領導人開會的地方啦,一個勁地誇北京城裏好,汽車多,人多,滿街都是大學生,街上人說話和電視上播音員一模一樣……”

“說我了沒?”

“說了,說二兒媳婦是知識分子,大學生,長得俊,家裏有錢,陪嫁就陪個樓,聽說人家娘家有印鈔機,缺錢就印……”

何琳哈哈大笑,“真虛榮!”

“是啊,傳誌找上這樣京城裏的小姐,才顯得有本事啊!像傳祥找俺這樣的,陪嫁才一個櫃子一個櫥子一個八仙桌,就屈料了,他家至少還有三間瓦屋頭!”

何琳對著陽光,眯著眼,吸了口氣,心中泛起一陣悲哀,想起小姨說過的話:女孩子找男朋友,最好門當戶對,誰也不比誰矮一頭,日子才過得順暢;那些拿著東西倒貼的,有幾個好下場?人家當你上趕著嫁,隻能證明人家兒子更有魅力。像在商場買衣服,貴的,花了大價錢的,才受主人重視,同樣的質地二三十塊買回的,也就是隨身穿穿的衣服。這樣看來,在老妖那不同尋常的功利腦袋裏,至少大嫂要比自己貴重的,起碼大伯哥傳祥還準備了三間瓦房,自己則是貼給了傳誌一幢樓。想到這一點,她就開始憤怒,“她沒說她是怎麼回去的?”

繡花用某種狡黠的目光看了一下妯娌,似笑非笑,“當然說住不慣了,與你吵架的事說出去讓人覺得被兒媳趕出來的,多丟人呐!”

何琳看著嫂子的眼睛,一雙很有特點的單眼皮,“你認為她是不是被我趕出去的?”

很明顯,何琳低估了這個三十多歲女人的智商,也許她普通話說得不好,穿得土,沒有時尚的概念和思維,但對人情世故的把握卻異常精準。繡花安定地說:“把她趕出去有什麼不好說的?要是俺俺也把她趕出去,這老東西為人歹毒,心忒狠,除了她自己的孩子,誰能跟她過長?”

何琳靜靜地看著她。

“加上大妮子,青霞,那個不要臉的死妮子,東挑西挑就怕天下不亂的掃把星,跟這天底下少找的娘倆住一起,還想有個好?不把她倆趕出來,生氣吃氣吧,有什麼好日子過!”

何琳:“嗬嗬,我以為她們回去可著勁兒敗壞我呢,不過我不怕,天高皇帝遠,那邊的口水淹死人又怎麼著?我又不常回去,以後更少回去了。對了,聽說上次傳誌挨他兩個舅舅的罵了,是不是真的?”

“嗨,人家親舅想罵自家外甥,讓他們罵去!娘舅親娘舅親,打斷骨頭連著筋,兩個倚老賣老的東西,心眼脾氣鐵隨咱這個婆婆,能找事,會說話!以前也動不動就去俺家裏調停,罵他大外甥怕婆子,不管老娘,在一邊激火,讓傳祥揍俺,揍得俺鼻子都流血了,才算給他姐姐出了氣!”

何琳很驚訝,“大哥真對你動手啊?!”

“在農村,兩口子打架還不是家常便飯!”

“為什麼?”

“一為錢,二為婆婆這個攪屎棍。俺和你大哥傳祥是年年打,月月打,俺剛生完老大月子裏就打上了!傳祥這個憨熊,什麼都聽他娘的,拿他娘的話當聖旨。以前沒分家時,一個鍋裏摸勺子,都是俺做飯,他娘事多,嫌湯稀了稀了,稠了稠了,沒有一回正好的,牙齒在外喊到俺臉上。隻要俺回一句,立馬指使她兒子打俺,從屋裏打到院子裏,老東西看著俺被騎著打,眼皮都不翻!開始俺傻,挨揍不跑也不帶哭的,硬撐著,後來挨多了,想明白了,打到俺身上又疼不著別人,挨到什麼時候是頭啊?!以後再打俺就跑,有多遠跑多遠,被抓著俺就下嘴咬,有一回咬得傳祥胳膊上的肉耷拉著。就那一回,他揍俺也不輕,頭都給磕破了,滿臉雞屎,他祖宗的,那年頭過的啥日子啊,欺負俺娘家沒人。俺一個兄弟,個子矮,體弱多病,幫不上忙——俺娘家若有一個拿得出去的男勞力站出來給俺出一次氣,俺都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受那麼狠!傳祥那個狠種和他娘也不敢這樣對俺下手!”

嗬嗬,何琳聽傻了,沒想到婆婆和繡花關係糟成這樣,超出想象範圍,而且印象中大伯哥人憨憨的,傻乎乎的,老實、遇到事隻會“嘿嘿”笑的那種,私下竟然如此暴力!

“嫂子啊,”何琳第一次開口叫嫂子,“他們這樣對你,是不是因為您沒生——生了女兒?”何琳想著什麼詞不會刺激眼前這個已經語氣激昂的孕婦,但又想了解一下老家裏的事,畢竟這是老公傳誌成長的文化氛圍。

一向不愛說話的繡花算是打開了話匣子,談興甚濃,唾沫星子在陽光下飛舞,“也是,俺要是頭一胎就生個男孩子,還有啥話說,景況就不一樣了,農村裏普遍重男輕女,講究母以子貴。好是好點,也就是比現在強點,這老東西忒歹毒,你都不知道她的心有多狠。從生了老大老二,俺流了七次產了,都是女孩——唉,該著俺的命瞎,一次次遭那麼大罪,有兩回差點搭了命進去!孩子命也不好,在俺肚子裏四五個月,生生給夾碎拽出來。生老大時是冬天,北風嗖嗖地跟刀子似的,月子裏俺就抖抖擻擻地到水溝裏砸開冰洗尿布,洗傳祥的衣裳,凍得俺手關節現在一陰天就鑽心疼!自己做飯吃,還做給他們一家子吃,他們家就沒一個人說俺在坐月子歇一會兒吧,沒有!俺生了個孩子,連個雞蛋皮也沒吃上,俺娘家給送來一籃子,第二天讓老東西挎到集上去賣了,買了二斤半五花肉,回家來五花肉燉蘿卜,然後盛了一碗大蘿卜端給俺了——想想,不如死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