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這地牢潮濕,您龍體重要,還是——”
“無妨。”
身著黃緞錦袍男子淡淡說道,他聲色平淡,偏偏說出的這二字中充滿威壓。
大太監不敢再多言,微屈上身,緊緊跟在黃袍男子身後,極盡所能的隱藏自己。
陰暗潮濕的長廊、昏暗的壁燈渲染了一路晦澀,似印證著被關在此處的人生未來,晦暗、不明。
黃袍男子不緊不慢地走著,他每走一步都帶著幽幽回音,一點點激蕩著心神。
“咳......”
“皇上——”
蕭恪治眼露不悅,不過小小咳疾,並不能怎樣他,何須這般擔憂。
大太監心思通透,隻是瞧著自家主子一個眼神,便知觸碰了龍怒邊緣,這回是真不敢多言。
主仆多年,他內心的擔憂是真的。
一想主子的咳疾是因常年征戰所落,就將那牢內之人恨透了。
若不是他謀奪篡位,主子又怎會——
長廊終有走盡的時候,大太監停下來後,悄悄抬起頭看向地牢,不禁一歎。
即便是這樣的落魄的環境,那位主子坐在枯亂的雜草中也還是風采卓越。
似乎隻要有一縷微光,都能耀出他的風采。
大太監不禁回憶起從前四皇子一身錦衣的模樣。
清雋的仿佛不是人間凡物,就像是一位仙官從仙宮中走出來,清絕爍爍,高貴不容褻瀆。
這位主子與太後娘娘長得極像。
現在想來,皇上一直不喜他,似乎也有幾分這般原因。
望著枯草叢中,依舊身姿挺拔、眸光有神的男子,黃袍男子平淡的神色中劃過一縷微不可見的欣賞。
“你若不是我的皇弟就好了。”
聰慧他有。
才能他亦有。
芝蘭玉樹一般的人,奈何——偏生在皇家。
蕭恪治輕輕歎息了一聲。
倒是奇哉,一切塵埃落定後,他竟對他生出幾分惺惺相惜之情。
牢內一身囚服男子,聲音清冷的仿佛對這世間無牽無掛,他聽著黃袍男子的話,清淡地一笑,眼中濃濃的諷刺。
“兄長竟是對我起了惋惜之意?”
黃袍男子沉默,算是默認。
蕭恪慎微微搖了搖頭,又窄又小的牢窗透過幾縷陽光,將他潔白的麵龐照耀出一層淡淡的光輝,那蒼白無血色的薄唇微微勾著。
一室清冷充斥著蕭瑟。
“阿兄,你我到了如今地步,誰也無法回頭了!”
無法回頭。
蕭恪治因這四字微微晃神,靜默了片刻,平淡問道:“一杯毒酒可好?”
也算死的體麵些。
“嗬。”
“不。”
“我倒是想體驗一下挖肉之痛,看那肉一片片被割下來,又會有多痛。”
蕭恪慎一麵說,一麵抬頭望向狹窄的牢籠,看著那一片小小的天空,與飛過的鳥兒,還有這陽光裏的塵埃。
他想知道,一個人,苦能苦到何種地步。
他亦想將這一身血肉,一點一點地還給這泥濘之地。
——
蟲蟻倒處爬的牢房、髒亂不堪的枯草叢、充斥著一股狠勁的絕世公子,是大太監對謀朝篡位的四皇子最後的印象。
那日,他被四皇子的話激起了一層冷汗,以至於二十載過後依舊記憶清新。
直到今日他也未想明白,一個人,為何會選擇那般死法。
此時,身邊的小太監與他說張家的世子清俊,風姿決絕,他嗬嗬一笑,麵色淡淡。
小太監不解問他:“可是兒子說錯了什麼?”
“嗬嗬,那張家世子又算得了什麼,你不知這皇宮中曾有一位......”
大太監啞然,把後麵的話咽進了肚子裏。
能混到大太監幹兒子的小太監豈是蠢貨,見幹爹不再多言,識趣地沒有繼續問。
二人一路沉默地走到殿前,剛到門口就聽到了一陣咳聲。
大太監麵露擔憂,皇上的病是愈發重了。
小太監走到門口便立在一旁,未進去,乖巧的把手中的托盤遞給大太監,大太監一麵接過托盤一麵走進殿內,小心翼翼踱步到案桌一畔,輕聲細語道:“皇上,該喝藥了。”
“咳,這藥——無用。”
皇上說這話的語調平淡無波,卻嚇的大太監立馬跪在地上。
“皇上......”
“起來吧。”
“是。”
大太監戰戰兢兢地站了起來,在一側琢磨著如何讓主子喝藥,正尋思著時,突然聽到主子問他:“多福,我若是滅了此家,世人會如何說朕。”
被問得一愣的大太監,極近卑微地抬頭望向案上,隻見宣紙之上鐵畫銀鉤地寫著一個張字。
大太監心頭一驚,麵上忐忑不安,支支吾吾。
“皇上,奴才說不出什麼......隻知雷霆雨露皆是.......”
見皇上平淡搖頭,大太監收了話,靜悄悄地立在一畔。
“咳...咳咳咳......”
“皇上,還是喝藥吧。”
那碗藥,皇上終是喝了,喝得一滴不剩。
這碗藥就像是張家的氣數,到了頭。
張家滅門那日,天氣低沉陰霾,恢宏大氣的宮宇越發的清冷起來。
這裏的冷,是能透骨、透心的。
九五之尊的皇上突然想去見一個人,他隻帶了大太監一人。
主仆二人緩慢地朝著後宮的某一處宮殿走去,一路秋風蕭瑟,越走越是荒涼。
路邊無一絲雜草,卻也未有一絲鮮活。
寂靜似一條河流橫亙環繞於此。
連枝頭上的烏鴉都懶得叫上兩聲,大太監眯著一雙昏花老眼望著前路,覺得骨子裏都散發著一種涼意。
皇上又咳了起來。
大太監想上前攙扶,卻被冷了回去。
他心中一歎!
他的主子,也老了。
皇上身子微有佝僂,不是骨骼彎曲,而是這一身的病痛所致。
他一路走,一路沉思,似是想著他與要見之人曾經相處的朝朝暮暮。
主仆二人一路走進一處院落,這院落幹淨無塵,也簡樸到不似宮中,若不是那屋脊上專有的獸頭,這個院落更似普通人家。
院中唯有一位小丫鬟侍奉,她看到皇上走進來時臉露惶恐,連忙跪地。
皇上並未讓她起身,而是一步步走向屋內。
小丫鬟不敢起身,黑漆漆的大眼憂慮地望著屋門。
那裏住著一位本該是這世上最尊貴的女人,可她如今,活得卻是這世上最悲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