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宅裏一切如故。
秦桓回來時菩提樹已經長高了一截，樹皮斑駁地撐出圈紋，隨著枝繁葉茂的樹幹盤旋向天際，梅花早已經開敗了，光禿禿的枝葉上隻殘留下刀疤一般的傷痕。
侍女看見秦桓吃驚不小，但很快便收拾了驚愕，快步上前，要替秦桓接盔解袍。
廊下隻掛了兩盞燈，院內光線昏暝，她們臨近了才發現秦桓滿身血漬，他懷裏緊了緊，那血便順著指間淌落下來。
侍女嚇得花容失色，佩環撞響在昏暗裏，驚得池中養肥的錦鯉從水麵沉到了池底。
常善扔了手上撥弄漣漪的樹枝，渾身還罩在黑鬥篷之下，茹雲扯了他的袖口，卻被他甩開，他眼角紅意未褪，顯然是大哭過一場，他奔跑時被青石路的縫隙絆得跌撞，幾次眼見要滑倒在草間，又被他疾衝的勁給緩了過去。
秦桓立在昏暗裏，麵無表情地看著常善奔近，寸步未挪，眼見他撲到自己手臂上，用力扒著，墊著腳尖，沙啞的喉嚨裏溢出來的是錐心刺骨的痛苦，他哭得唇齒含糊，到最後一個清晰的字都聽不出來。
茹雲靜坐在池邊，聽著院內斷續的哭聲，撒了一把又一把餌料，肥嘟嘟的錦鯉爭先恐後地浮出水麵，吃得酣暢淋漓，茹雲指間沒有停，她出著神，仿佛回到了舊日黃昏，那時清水池還沒有修繕好，幼鯉都養在廊下的銅肚缸裏，她和鍾離閑談著，一邊看著常善和餘生在新栽的菩提樹下鬥氣比武。
那天的落日餘暉真美啊，新開的紅梅被金芒撲成紅焰，曾點燃了荒蕪歲月裏的一點星火。
茹雲看著饜足的錦鯉，奇異的安靜，接著那錦鯉便圓瞠著眼，一條條地翻身露腹，失去動靜。
滿池的碧綠須臾片刻，便浮滿了紅白相間的殘瓣。
秦桓異常冷靜地等候著常善逐漸聲嘶力竭，他臂間輕抖，在常善跌倒在地的瞬間挪開腳步。
“晉王逆黨一夜下獄，你跑得了今日跑不了明日，你和阿離情同手足，卻在最後臨陣倒戈，助紂為虐。”
秦桓聲音逐漸放輕，垂眸時溫柔無盡，“幸好她睡得沉，看不見這些汙穢，你們走吧，從今往後，天涯海角都不要讓我再看見你們。”
常善扒在泥土間，膝行肘步地往前挪動，他頹唐地哭腫了雙眼，可嗓子卻已經喑啞得發不出聲音。
他望著鍾離垂下的手臂，怔怔地說著無聲的話，“阿離，我隻是想贏你，我隻是，想你永遠不再離開我。”
雲霧濃重地遮蔽蒼穹，流雲層疊中羽盤旋而下，唳鳴聲破開密雲，在濃墨中掀出白浪。
常善仰著麵，望著白浪擊空，忽然咧開嘴角，笑得涕淚縱橫，他輕輕地說了聲：“茹雲，對不住了。”
茹雲仿若沒有聽見，在那浮紅的水麵繼續投放食餌，池麵蕩出孤淒的圈紋，被漂浮的錦鯉阻擋得支離破碎。
求而不得。
她任由著自己被這巨大的空洞吞噬在欲海裏愈陷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