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了那些讚頌長城的歌謠,其中最著名的當數那首《長城長》,作者很懂得解讀長城,“大漠”、“邊關”、“冷月”之類的背景雖然被人們重複了千百年,卻仍然一如既往地煽情。長城總能給人以沉雄冷冽的情感衝擊,那是一種關乎曆史、民族和人生的憂患意識。
但至今沒有一首歌是唱給大運河的。
或許是大運河不夠古老吧?一翻曆史,不對了,公元前486年,吳王夫差在江淮大地上熱火朝天地開挖邗溝時,北方諸國還在憑借拙笨的戰車和胡人來去如風的騎兵對壘,根本沒有想到可以在荒原上築一堵高牆以自守。萬裏長城的前身——燕長城、趙長城、秦長城的修築,是此後一百多年的事。至於秦始皇將各國的長城拾綴成一道大景觀,則還要更晚些。可以毫不客氣地說,在大運河麵前,長城隻能道一聲“餘生也晚”吧。但長城總是擺出一副老資格的樣子,它雄視千古,飽經滄桑,而且從不掩飾自己的蒼老與破敗。它是曆史偶像,是唯美主義者,是倚老賣老的精神導師。它遠離現實世界的人間煙火。長城的魅力是一種距離的魅力,距離產生神秘感,也產生崇拜。它隻出現在徽章的圖案、博物館的雕塑和慷慨激昂的演說中。它在淒厲的寒風和如血的殘陽下板著麵孔,等待著你風塵仆仆地去朝拜,也等待著你去修繕。這就是長城。而大運河卻更願意微笑著走進你的生活,它拒絕蒼老,盡管它已經不堪重負,盡管它完全有資格充當“太祖母”。但它的精神是鮮活的,富於世俗的生活情調;它那熱情的天性驅使著它總是歡快地流動。它更多地被人們看作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灌溉之源、舟楫之利、浣衣淘米以至愛情的麇生地——而不是一段僵硬的曆史。人們對自己生活中的偉大總是熟視無睹的,時間長了,反倒有一種“本該如此”的心安理得。大運河對生活太投入了,它的光環因此消解在生活的尋常色調之中。
長城是軍事防衛的產物——哦,那真是一堵舉世無雙的高牆——它的基調是悲慨蒼涼的。長城意味著大漠窮秋的荒寒和碧血黃沙的戍守。戰爭和死亡曆來是人類精神中最動人心魄的篇章。人們歌頌長城,是出於對生命情調中陽剛之氣的呼喚,但人們卻往往忽略了,大運河原先也是一項軍事工程,它最初的構想是標記在軍用地圖上的,而且比之於長城,那線條更具有進攻性。正是戰爭,首先在江淮原野——那低窪的散發著腐殖質氣息的黑土地上,那原始的河湖港汊之間,那蘆葦和蒿草孤寂的吟唱中——撬動了開挖浩浩長河的第一鍬土。而大運河也以它的通暢和快捷酬報了戰爭。在初始階段,大運河確曾是強權和征服的一部分,那時候,北方的各諸侯國也許曾在顫栗中詛咒——這南方撲來的野性的禍水!
但大運河很快就背叛了戰爭,這幾乎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背叛,猶如嬰兒背叛那曾孕育過他的充滿了血腥氣的子宮。它進了生活的飲食男女之中,因為它畢竟不是拔劍而起的偉丈夫,它不具備那種冷峻與強悍。如果說,長城是一種壓迫,它體現著某些曆史場景中的悲壯與無奈,那麼運河則是一種默默的滋潤,一種生活的鮮活,一種從容舒展的生命信號。隻要粗略地翻一下曆史就可以知道,長城在相當長的曆史時期內其實隻是廢棄無用的擺設,特別是在隋代以後的七百餘年間,幾乎從來不曾有人關心過它,甚至還嫌它妨礙交通,終至毀圮荒漠。直到朱明王朝時,才從風沙的埋沉中踏跡尋根,重新擘劃,修建成比秦皇漢武更大的模樣。而後隨著明王朝的滅亡,它又再次被遺棄邊陲,隻能在夕陽和寒風中苦捱自己的風燭殘年。這中間有一種頗具意味的巧合,在長城遭遇冷落的幾個時期,恰好正值曆史上幾個烈火炙油般的王朝盛世(例如唐朝和清朝),也正值大運河容光煥發、最富於風韻和魅力的時期。那是怎樣一脈富足、通達而又懂得解讀風情的生命之水啊!它的兩岸流動著升平年代的日常歲月,鶯飛草長也罷,斜風細雨也罷,畫船簫鼓也罷,引車賣漿也罷,全都是一派活潑潑的真性情,充滿了農業文明特有的古意和溫馨。大運河讓北國和江南、荒漠和大海、西域和東瀛、太平洋和印度洋甚至地中海牽起手來,共同演繹著跨越東西方文明的燦爛史詩。在差不多穿越大半個地球的漫漫長途上,駝鈴清脆,帆影連雲,弦歌嘈雜,燈紅酒綠,那是怎樣一種令人神往的盛世風華!不要說京師,連地處江淮腹地的揚州也成了華夷雜處的國際大都市。“胡商離別下揚州,憶上西陵故驛樓。為問淮南米貴賤,老夫乘興欲東遊。”運河的通暢讓杜甫這樣的古板人也瀟灑起來,似乎隻是為了打聽淮南的米價,他一滑腳就下了江南。在我老家的方言中,至今還保留著“波斯獻寶”、“識寶回子”之類的說法,那是當年西域的珠寶商人在揚州的痕跡——這痕跡不是鏤刻在伊斯蘭風格的寺廟或墓地的石碑上,隻是不經意地在市井方言中留下了這麼幾句,卻曆經千年仍生機勃勃,這就是所謂流風遺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