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通州,大運河也即將走完它生命的四季風景。如果說江南運河是它無憂無慮的兒時歲月,裏運河是它浩蕩澎湃的青春,那麼中運河與魯運河就是它命途多舛的中年,而南運河與北運河則意味著漸趨晚境了。隻有到了這時候,你才有資格對它的性格說點什麼。
都說大運河是一條女性的河,可我仍要說,在女性中,它更像一位亮麗而辛勞的少婦。
它當然不是豆蔻年華的少女。少女是母親口中半是嬌寵半是嗔愛的“瘋丫頭”,她們清純、任性,無憂無慮,卻又失之浮躁,有如翠竹頂梢搖曳不定的嫩葉,無論怎樣弄姿作態,都是青春的風景。她們當然也有煩惱和憂鬱,但那畢竟是屬於她們那個年齡特有的煩惱和憂鬱,一陣風就可以吹散的。她們還來不及學會什麼是矜持和深沉,因此,那肆無忌憚的喧嘩並不令人生厭。她們的名字叫小溪,是那簇擁在大運河周圍的、淺得一眼就可以看清水底的苔蘚和鵝卵石的小溪。
大運河也不是珠光寶氣的貴婦人。平心而論,那些侯門貴婦本來也是相當優秀的女性(容貌、水色和教養)。她們都有著顯赫的門第背景,往往一次陪嫁或者因夫君的光環而得到的一個封號,就足以讓自己安富尊榮地受用一輩子了。但她們的一切原都是屬於別人的,那些人首先占有了她,才揮金如土地包裝她。說到底,那是一種高雅而堂皇的賣笑生涯。她們在無憂無慮中痛苦,在濃妝豔抹中憔悴,以至發出“悔教夫婿覓封侯”的歎息。她們的名字讓人們想到一種金粉斑駁的富貴氣:西湖、昆明湖、北海和中南海。
大運河的性格不是這樣,雖然它的某些段落可能像少女或貴婦,但總體上決不是。它坦蕩純樸,端莊平和,雖有家室之累而終日操勞,卻並不狹隘瑣碎,也不見半老徐娘的晦黯。它當然不可能花枝招展,隻是在偶爾有興致時才稍稍梳理,淺淺作妝,這時候人們便發現,原先的蓬頭垢麵和荊衩布裙竟這般亮麗照人,其間流動著一種可以稱之為“風韻”的東西。那是一種經曆了生活磨練的、勞動婦女的健康成熟之美;是身段、容貌、情態和氣質的總和,當然也包括它的含蓄和寬厚。它從來不會譏笑少女的淺薄,也不會羨慕貴婦的光環。為什麼要譏笑和羨慕別人呢?因為自己不夠花容月貌或者沒有一勞永逸的門第遺產嗎?那些原本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想它作甚?因為自己付出了太多而獲取太少嗎?可那是自己義無反顧的責任。責任是一種多麼崇高的擁有,富於責任感的女人,才是真正幸福的女人,才永遠不會衰老。自己在勞作中幸福和美麗,並且讓一個民族也在世世代代的操勞奔波中強健,這不是很好嗎?它熱情地接納小溪的涓涓細流,博采眾水蔚成洋洋大觀;它也慷慨地接濟侯門貴婦們強顏歡笑的畫舫它不羨慕它們,但尊重它們用自己的生命之水,為它們撫平眉際的憂傷。這就是它母儀天下的大運河,被人們熟視無睹卻又須臾不可離開的大運河。
女性的美麗還在於哺育,產婦的笑容是足以使天地間的一切燦爛和富有默然失色的。如果說大運河的河水是多產的雌性因子,那麼,它在中國東部的土地上,恰恰找到了可以孕育生命的一切要素。曆代的暴政、災荒、戰亂都不能摧毀它生殖力的蓬勃。誰能相信,它柔弱的身軀竟哺育了那麼多壯碩的生命社會的、經濟的、人文的、生態的。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她造就了我們今天這個多民族國家的大一統格局:這麼多人信奉同一種圖騰,使用同一種文字,操著同一種語言傾訴憤怒或愛情,也用同一種音調呼喚母親。
在大運河的全程中,通惠河恰恰是最沒有性格的一段。
通惠河沒有性格是因為北京沒有性格,北京沒有性格是因為它包羅萬象的宏闊。遼金以前的遺跡就不去說了,那與大運河的關係不大。蒙古人來了,對於那些荒原上的騎手來說,城市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概念,他們從蒙古包進入了城市,並用自己的語言把居住的街巷稱作“胡同”。胡同是平民生活的一道底色,也是城市最細微的神經,這個城市的悲歡痛癢總是最先在胡同裏感受到的。因此,元代的大都,最值得誇耀的不是輝煌的宮殿,而是如同青藤一般延伸的胡同。青藤結滿了果實,果實又落地發芽長出青藤,向遠處延伸。大都城就像攤大餅一樣向四處擴展開來。不久,南方的朱家皇帝來了,胡同仍舊是胡同,另外又修建了不少宮殿。宮殿完全是南方式的,幾乎是把南京的宮城原樣照搬過來了,隻不過稍稍放大了些。那是一個躲在宮殿裏玩弄權術的王朝,幾千年來的封建統治術被他們整合得天衣無縫,而那些等級森嚴的宮殿也從此成為北京的某種精神標誌,雖王朝更替,主人隻要換一塊招牌就行了,那一套統治術已經登峰造極,再想玩出什麼新花樣也難。滿清也是一個馬背上的民族,因此一切都是以便於騎射為底線的,通衢大道,滿漢全席,男人的馬褂和女人的旗袍,等等,這些不光是場麵之物,也是一個時代的美學風尚。那是一個包容性很強的王朝,前朝的胡同和宮殿都在這個時期得到了恰到好處的安排,就像他們剛剛進入京城時安排前朝的降官貳臣一樣。北京幾乎是集大成的,這裏什麼都有,因此又似乎什麼都沒有,京劇《遊龍戲鳳》中明武宗有一句台詞說得很有意思,他說北京其實就是“大圈圈(外城)裏的小圈圈(宮城),小圈圈裏的黃圈圈(宮殿)”。武宗是個有名的浪蕩子,但在乖張任性中有時倒能見出幾分真性情。其實,就是這幾道“圈圈”,還是大運河從南方運來的。大運河太殷勤了,南方但凡有什麼能讓皇上眼熱心動的東西,都被它拾掇到這裏來了。就像把所有的顏色都抹在一塊畫板上,幾代王朝抹下來,最後看到的卻隻有一種顏色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