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寒宵亂(2 / 2)

這本留下了安陵清無數痕跡的舊書,最後還是輾轉到了林婉慈手裏,恰被翻在明皇後妃遺事的那冊。錦珊臉色倏地蒼白,如今她早已不是當初那個會相信世上有許多莫名“巧合”的傻瓜。書中殘留的種種痕跡,都在爭先恐後發出聲音,明目張膽的叫囂著,他的就是林婉慈的,林婉慈的就是他的。人未遠走茶未涼,她觸手可及的書卷裏密密麻麻隱藏著他的影子,日夜徘徊,分不開,舍不掉。

錦珊定了定心神,把那本書重新扔回桌上,姿態旁若無人,仿佛她才是這亭閣真正的主人。小七爺茫然地看了看無動於衷的母親,又偷眼打量舉止怪異的大嫂,隻覺十分無措,立在案前連大氣也不敢出。

大嫂對自己失禮的態度毫無所覺,垂著眼睛默然了片刻,忽而露出個嘲弄的笑容,口氣飄飄地嘀咕,“常讀史以懷誡勉之德,真是有心了。明皇強奪了兒子的壽王妃,鸞孤鳳單的壽王從此被冷淡疏遠……你覺得,若是壽王他心懷不甘常念舊情,還能在李隆基眼皮子底下活到壽終正寢麼?”

壽王瑁,初名“清”,為明皇第十八子,開元廿三年納未滿十七歲的楊玉環為正妃,少年夫妻情深意篤;後生母武惠妃薨逝,明皇李隆基襟懷寂寥,竟爾覬覦兒媳美色,強納在側,寵冠三千……壽王受辱至深然無計可施,無奈揮淚忍別……

王侯美人、權臣奸雄……都是沉落在故紙堆裏豔屑,真假虛實莫衷一是。

新唐書上對這位命途坎坷的皇子記載寥寥,他屈辱的情史卻在各種野史演義裏廣為流傳,供後世揣測議論。

那套書小七爺早就讀過,因此這句話並未完全超出他的理解範圍,好像有點明白,又好像不是很明白。他弄不清書裏故事和今晚奇怪的會麵有什麼關係,隻是本能地暗生排斥。

錦珊故意把語調拖拉著,很是意味深長,果然如願以償地看到情敵臉上被刺痛的表情一晃而逝。

林婉慈的雙手在袖籠底下緊緊交握在一起,蹲下身對自己的兒子說,“回房找鶯巧姐姐,把手洗幹淨,然後早點上床歇著。快去。”

孩童乖巧地應聲,略遲疑了一瞬,還是轉過頭,對錦珊恭恭敬敬地行禮告辭,“大嫂晚安。”

小小的身影獨自步下台階,很快消失在梅花林深處。林婉慈仿佛鬆一口氣,打算去把門重新掩好,卻聽到身後響起冰冷的聲音,“還是敞著吧,否則就算有人悄悄靠近也沒法察覺。”

林婉慈背影一僵,慢慢抽回扶在門栓上的手。她雖猜不出錦珊此行的目的,卻也明白了一點,對方同樣不願這次談話的內容被外人知曉。

她轉過身,客氣而疏離地問:“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敘舊。”錦珊仍舊淺淺地笑著,目光犀利,口吻卻有種難以捉摸的詭秘。

“你我之間,並無舊誼可敘。”林婉慈搖頭,心道,若說彼此還能扯上什麼瓜葛,恐怕也隻剩往日仇怨。

錦珊並不急著揭曉答案,卻饒有興致地反問:“這麼急著把兒子支走,是怕我這老虎吃了他?”

鬥篷高領上的白狐毛拂過林婉慈冰冷的臉龐,她平靜不客氣地回答,“在他還沒出生的時候,你已經差點害死過他一次。因為這個緣故,我不想和你談論我的兒子。如果你想說的就隻是這個,那麼請回吧。”

錦珊聽罷,並不以為然,帶著幾許探究的玩味仔細打量對方。都說為母則強,再孱弱的母獸也會拚盡全力保護幼崽,眼前的林婉慈,果然已經變得和以前很不同。原來她也有這樣的一麵,不再楚楚可憐,不再柔弱退讓。此時此刻的對峙,實在比想象中還要有趣千百倍,更能激起複仇的快感。

“可他不是沒死麼?為什麼你的兒子還好端端地活著,我的孩子卻因為你們母子而死在他親生父親的絕情下?要是那個孩子還在,也差不多該長到這麼大年紀,不知是男孩還是女孩,可惜我永遠都沒機會知道了。哈哈……這對我來說更痛苦不是嗎,為什麼你會以為,我很想跟你談這個?”

和譴責相比,錦珊的口氣更像疑惑。仿佛是真的不明白何以至此,特來向林婉慈討一個答案。

帶著嘲諷的詰問如同穿堂而過的風,無人理會,打個轉兒就飄遠。生硬的寒氣開始凝結成霜,悄然結滿階縫,又沿著雕花梁柱開始往上攀爬,鎖住瓦瓴,直到把整個亭子徹底封凍在寂靜的月色花海裏。

她說,“我曾經以為煙花是不可能結出果實的,現在想來當真幼稚。我來,就是要糾正這個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