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是窮途後有追兵,到底他已經無處可去。隻得又回到大世界的辦公室,疲倦地倒身在沙發上,不願麵對一切逼迫的人與物。
但還是躲不過,連秘書都辭職了,沒人攔著破門而入的馮蘭蘭。
她闖進來聲嘶力竭地質問:“這是鬧啥事體?電影到底還拍不拍!也不發通告給我……”
丁楚九通紅著一雙眼瞪死這悚然自危的女人,快要恨出心頭血。真是一切禍患的根由。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竟還在做她的春秋明星夢?當初許平川把她帶了來一力引薦,吹捧得天花亂墜,話裏暗指華北少帥也是她的入幕之賓,很得青睞,要借大世界的台腳捧一陣。
馮蘭蘭為人精刮,話裏話外透露著關係不一般,加上安陵清對日夜銀行的注資,大成影業的合作,看起來真像那麼回事。她同時也不忘籠絡新興勢力,對丁楚九不斷地投懷送抱,兩人私下並非毫無瓜葛,很是熱絡了一陣。“關係”越纏亂,地位越穩固。
自以為財色兼收順帶賣了個順水人情的丁楚九,怎料到未見其利,先受其害。拆爛汙留下的攤子,需得收拾局麵。
他惶惑而悲哀地踟躕了一下,放在褲兜裏握槍的手鬆開點,到這關口,她還有沒有用?事情也許不至於那麼糟,一山倒了另有一山,許平川撒手不管,還有另一頭。錢來來去去,說不定就盤活了。
桌上電話鈴急響,他撲過去接,是曲甫良。
對方提出洽商,要幫他渡過難關。
時機掐得準,真是狠辣而高明。說“幫”,自然也要付出代價。都不是三歲小囡,大上海有大上海的規則,天上從不會免費掉餡餅,真要砸下來一張,準是鐵的。
那邊報出個數目字。不厚,但也不薄。任是好話說盡,也加不上分毫。丁楚九頹然跌倒——要得太多了,這不是幫扶,是實打實的“吞並”。原是看上他的大世界,全上海灘唯一的娛樂大本營。還不夠,另要添上浮山島那塊地皮和名下的交易所。這筆錢足夠支付小史密斯索要的賠償款,盈餘足夠他安身立命,另仁至義盡地答允,可以幫忙從中說項,令小史密斯撤銷控告,抹平官非。
日夜銀行是顆駐空了的壞牙,稍一推就倒了,就算馬上把地產賣出周轉也來不及,這風口浪尖,尋常商賈誰敢去觸黴頭。老百姓買漲不買跌,弄堂還沒造完就降價拋售,更加無人問津。
有實力和膽量入手的,除了安陵清沒別人。
吃人不吐骨頭,連血都要吸盡。
一代大亨大勢已去。無論如何都不甘心,求告得急了,口不擇言:“就是看在少帥和馮小姐的交情……”
曲甫良冷道:“什麼交情?不要胡亂攀扯,再惹上個誹謗官司不值當的。那個姓馮的交際花,誰帶出來的破鞋誰自己撿回去,少帥有話,嫌髒。”
最後的希望也破滅。生平闊天闊地,末了陰溝裏翻船栽在個娘兒們手上。要是沒那部狗屁倒灶的電影,日夜銀行怎至於一敗塗地。
馮蘭蘭越聽越不對,青白著臉,渾身戰栗起來,轉身要奪門而逃。
——來不及了。
丁楚九瘋狂而急煎地拔出槍,四下掃射。不中,再來。有點像著魔,獸性大發,停不下對血的渴望。四麵楚歌,隻剩這個被各方都摒之如遺的女人,詭局中博弈的棄子,是唯一的宣泄對象。
肝腦肺腑,混合著他短暫風光而後淪亡的心血,全部付諸東流。
但他不會窮困潦倒,也不會像走投無路的老太婆那樣,一頭撞牆給銀行陪葬。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華北軍方給出那筆錢,足夠他安穩後半生了,如果要求不是太高的話。丁楚九的名頭,在茫茫大上海也曾掀起過滔天巨浪。然後不可避免地重複著衰退、消逝和淪亡。或許會很快被遺忘。自有後來者接替上,新的大佬,新的崛起和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