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慈生前極愛凝翠苑中那片梅林,株株都品相不凡,枝條如上等烏炭漆黑晶瑩,花朵嬌豔似琥珀冰盞,或三五相依偎,或牆角獨一枝,暗香幽浮。
小七爺安陵晏思憶亡母,平日都囑咐花匠悉心嗬護,風來雪去掉上幾朵也要惋惜心痛不已。
在啟程離開瑜園的前一個月,他親自下令,讓人把凝翠苑的梅花全部毀去。
數輪日夜間,滿院瓊枝冰清,隻餘敗葉廢土。見月亭如舊,孤零零佇立在荒地裏。
已初長成的少年臨窗執筆,留下墨痕依依:“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之子歸窮泉,重壤永幽隔。私懷誰克從?”
是首悼亡詩。寫就了,待筆墨晾幹,閱後即焚。
一個清瘦老邁的身影在博古架前拾掇舊書冊,檢點裝箱封存,歸在行李裏要一並帶走。
這瑜園裏人來了又去,唯一沒變化的就是舍伯。人年長到一定歲數,再衰老些也看不大出來。
他直起腰,坐在椅子上歇口氣,“又在悼懷九夫人?”
少年道:“幾句前人的筆墨,談得上什麼悼懷?不過是勉慰寂寥。”
待那紙張化為灰燼,又親自用竹簸撮攏了,揚撒進亭前的泥土裏。那些曾經沃育了滿園寒梅的泥土,如今被翻刨得滿目瘡痍。
“有些詩話因事而發,抄來難免傷心。縱然是妙句,也不想讀與人聽。仔細思量,倒不如未得此句,不如未經此事。”
舍伯不置可否地拂了拂落在前襟的灰屑,“此去滬上同大少團聚,九夫人泉下有知,當感安慰。”
少年卻冷哼一聲,“承蒙他用得上?”
“人事更迭有聚散,血緣之親亦不可逆。什麼樣的出身,有怎樣的父母,這是每個人都無法選擇的。”
安陵晏一直站在階下,垂眼望著滿地殘花,這時候也沒有變換姿勢,低聲說:“自然也好,人事也罷,看起來是某一天突然變化,其實暗中早已蠢蠢欲動。隻不過粗心的人還沒有意識到而已,對吧?”
開春就不太平,預示著這一年會發生很多事。安陵晏第一次真正跨出深深庭院,離開薊台瑜園,從北平坐專列南下抵達上海頤和公館。
上海的“帥府”,雖沒瑜園王府闊大,規模也已經相當驚人。整體分東、中、西三座院落及院外部分,仿照北洋軍閥時代天津的公館曹家花園式樣設計,全部用大青磚建成。
曲甫良親自帶隊將這一老一少主仆迎入,邊往裏去邊介紹。正中主樓歐式風格富麗堂皇,遍布浮雕,工藝精湛,過道牆壁鑲嵌著法蘭西進口的蘭花瓷磚。一樓是會客廳,也是商定軍機大事之處,二、三樓是辦公和居住的所在。東樓是迎接貴賓舉行儀式的地方,有一座高達七米的磨磚雕飾高牆,中間開有大門,門口佇立一座透雕垂花頂式的門樓,方台淺階,稱垂花儀門。
西院的樓群則作為帥府衛隊的營房、訓練場、網球場及仆傭住房。又稱西樓,采用三角形的山花、紅磚牆體,壁柱、線腳、門窗框和簷部采用白色石頭,色彩鮮活明快。
一路舟車疲憊,稍作安頓已近黃昏,安陵清還耽擱在軍署沒有回來。
舍伯服侍安陵晏在房間內用過餐,主仆倆便出來四下逛逛,熟悉環境。
正信步間,忽聽馬蹄聲得得,由遠及近。他驚忙側身避讓,濃密的樹枝掩映下,隻聞其聲,不見其人。
須臾,一人一騎從徑道飛馳而過,又聽“喀”的一聲響,橫出遮擋的樹枝被馬鞭揮出抽斷。騎手回頭朝路旁怔立的兩人望了一眼,再度絕塵而去。那人穿一身英式騎服,帽簷壓得很低,擋住半張臉不見真容。匆忙一瞥間,隻來得及看到露出的下頜線條十分精致,光潔白淨並無髯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