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團軍作戰教程》：
一部編寫者分別受到監禁、流放和槍斃處理的蘇聯軍事院校教材
善終
二十號晚上，將近九點，他們又搞緊急集合。
我看明白了，放著學員守則不執行，有著學習計劃不落實，在嚴密和規範的旗號下隨心所欲，這就是“魔幻/術/方/法/怔式教學法”。“魔……式教學法”隻有魔力沒有方法，通過SBS這架權力機器，實現支配的最大化，即是它“魔”的核心。十多天前，剛看到三四周的學員手冊，我們還樂呢，尤其我們這些屬於多數的、種了芯片的人，一比較那些少數的、沒種芯片的人，樂的更甚。可經曆過“魔……式教學法”的一番淘洗，至少我知道了，種沒種芯片，我們都是學員，作為學員，我們隻是占有者的占有物而已，而占有物的價值，隻能是接受支配，為占有者提供支配的快樂。所以，十多天前，即使我的樂不無高度，超越了就事論事的小消遣，屬於精神性的體驗與想象性的享受，也同樣淺薄。真正有資格樂的，永遠不是學員，而是被SBS賦予了權力的老師。
在SBS，針對我們他們權力無限，隻要願意，他們可以通過很多種方式支配我們，但我覺得，他們最喜歡的，是緊急集合這一方式。好像我們是消防隊員，他們是火災。我倒也理解他們為何如此。如果我是支配者，沒準也這麼幹。不妨想象一下，四十個大體自由獨立的人，都毫無準備，正各行其是：有的聊天，有的洗澡，有的坐沙發上抽煙或看電視，有的躺床上睡覺或讀閑書，有的把愛剛做到一半、正努力延遲高潮的到來，有的已醞釀好手淫的情緒、正麵紅耳赤氣喘籲籲……忽然，床頭櫃上，鬧鍾炸響，緊接著，至少有四個工作人員，一人一層樓地掛遍十七樓至二十樓四十個學員房間的每一部電話，如果恰好你電話占線，他/她還會利用他/她的技術與行政的雙重權力，插入你和別人的對話，聲調急促口氣生硬地通知道：“你好打斷一下請×時×刻到二十一樓教室緊急集合。”於是，那四十個不論正幹什麼的人，自由盡逝，獨立全無，得立刻中止正做的事情，像被巴甫洛夫訓過的狗一樣，赤身裸體地裝扮一番，上躥下跳著嗖嗖而來，聽候差遣得毫無怨言，接受說教要滿麵春風。這時候，講台前的他們，212或213或214或215或211的女代表，即使滿肚子委屈一腦門子官司，可看到我們，又怎能不心滿意足呢。人們喜歡養寵物，就是這道理。
支配了我們，他們滿意滿足，可我們，比如我和蘭花花，卻無法滿意不能滿足，我們為自己的寵物身份恨得牙癢。不隻牙癢，是渾身上下，每個關節都癢，由於解癢的程序尚未完成，本來很快就能止癢的我們，隻能忍受更強烈的癢，聽任新的人為之癢，把我們拋入不滿意不滿足的巨大空洞。
電子鬧鍾響起來時，在我房間，我和蘭花花正雲雨歡愛。
我倆首次結合那天，一番山盟海誓後，覺得猶不解渴，便約定，要把一天分成四塊，即四個時段：上午、下午、上半夜、下半夜，我們做愛，每天要選擇不同的時段。我們都有孩子氣的一麵。我們的寓意是：一來，這很像夫妻，夫妻在一起的機會多，任何時段都可能做愛；二來，也是刻意突出“四”字，以紀念使我們走到一起的、鍾情於“四”的SBS。這天輪到我們上半夜做愛，將近九點，我們正做的開心，玩的深入，鬧鍾響了。鬧鍾的聲音尖利刺耳，又突如其來，驚呆了我倆。蘭花花不滿意我驟然停止，抓我打我，一個勁哼哼，都要哭了。我也不好受，也滿臉沮喪渾身難受，但理智要求我保持在停止狀態，繼而離開她身體去接電話。必不可免地，接聽電話的過程，也成了我生殖器逐漸萎縮的過程，它像半截未係好的腰帶，鬆鬆垮垮地吊在我襠下。
“不行嶽平，我受不了，接著——”
“對不起，對不起蘭花花，不能遲到呀——再說它，也不爭氣啦……”
我的陰莖是我的，但它有個性，有時聽命於我，有時不聽吆喝；我的陰莖不是中心的，但在中心的支配下，它麵條一樣服服帖帖。
我們趕往教室/餐廳，帶著一萬個不滿意不滿足，卻要裝出一萬個滿意滿足。我們沒遲到。我直接去教室/餐廳沒遲到，蘭花花回房間穿緊身衣戴麵罩，也沒遲到。幸好我們沒遲到，這次緊急集合，與前幾次不同，更正規了。
自從進入“自由活動，聽候召集”的第三周，自由固然很多，召集也委實不少。每次的緊急集合，幾乎都是各個老師的個人行為，給人的感覺是，他們在互相鬥氣，在彼此較勁，而沒來由地折騰我們，能讓他們每一方都在鬥氣和較量中感受到自己的力量。表麵上，他們團結、和諧、友好，但他們五人，加上211的女代表，六個人，至少分成三又三分之一夥：211和他的女代表一夥，212自己一夥，213214一夥，剩下個215，對三夥都恭恭敬敬，與哪夥都親親密密，是個一分為三的角色。可這回，像前兩周的多數時候那樣，他們集體行動了，除了211和他的女代表，212至215都在場——而且，我們一坐好，他們就聲稱，這次緊急集合是應211之命搞的。他們互相間客客氣氣，談笑風生，似乎從來沒鬥過氣，沒較過勁，也沒，折騰過我們。
眾人唱過《SBS之歌》，幾個老師推讓一番，還是215站了起來。“來，推過來，發下去吧。”他對教室/餐廳一側的一扇小門擺了下手，然後把臉朝向我們。“各位，211先生理解你們，鑒於你們都表現良好，他建議，提前把手機發還你們，讓你們這些活躍的社會人，早日回到社會的懷抱。”212213214帶頭鼓掌，我們底下的學員醒過腔來，邊鼓掌邊歡呼。這時，從剛才215衝著擺手的那扇小門，走出兩個黑西裝工作人員小夥子，每人推輛餐車，分別沿一二組中間的夾道和三四組中間的夾道走。天哪，餐車上，擺的不是飯菜水酒，那一個挨一個排開擺放的，是我們的手機。“嗨嗨，”215叫，“拿回手機，願意和誰聯係都行，打爆了也行，就是不許傳播泄露SBS的情況。親愛的，我想死你了……這種話嘛，說出花來我們也不幹涉。還有就是，各位不許互留電話，最後，我們會統一發通訊錄。請聽明白，自己留電話是自由主義，接受中心提供的聯絡方式才是工作需要。還有兩天了，但願沒人在這時候違紀受罰。”215叮囑我們時，並不嚴厲，申明紀律時也不嚴厲，軟聲軟氣地說“親愛的”時，還把右手支到臉側，賣俏地張開大拇指和小拇指，做打電話狀。
以發還手機為信號，我們班的最後時刻，來到了。照理說，相處一個月麵臨分別，大家應該有些感傷。可發還手機，更激動人心，它衝淡了大家的惜別之情。每個人都笑了，盯著餐車，盯著手機，發出那種看上去特別憨傻的笑。不可思議的是，有兩三個家夥，從路經身旁的餐車上拿手機時，居然忘了自己手機什麼模樣，要麼把別人的拿了起來，要麼幹脆不知衝哪個下手。大夥看到那兩三個家夥的窘態，笑得更加滿臉憨傻。
我沒像別人那麼關注手機，我有更重要的事。
回房間後，我衣服沒脫，煙沒點，立刻給蘭花花掛去電話。我想問問，是我去她那，還是她來我這。我們應該趕緊做完未競之愛。她房間電話沒人接。這很奇怪，我眼見她和幾個女生回二十樓了，難道去了別人房間？我心生不快。我脫衣點煙，泡茶喝水，這才開始擺弄我的手機。電是滿的，錢也挺多，但沒有短信和未接電話。這咋回事，至少得有幾條發布廣告的垃圾短信嘛。不過我沒閑心多想手機，我隻想：蘭花花咋回事。沒心沒肺地去別人房間聊天了？要不，在班級的二十四個男生裏，除我之外，她還有男人？我這後邊的想法，不是胡亂猜疑，我一直沒忘江橙子提供的情報：那天，博士先生接見完大夥，很可能有兩個女生陪他過夜。有一個可能是高小欣/倩倩，江橙子點名道姓地猜到她了，但另一個呢？那天晚上，誰和高小欣/倩倩分享了博士先生？江橙子對另一個女生沒做猜測，我也沒動員她猜。但種種跡象表明，如果此事屬實，有兩個女生陪博士先生過夜的話，我認為，那另一個肯定是蘭花花。這蘭花花，能幹出這事，玩“三P”。而一個敢玩三P的人，還介意同時在兩個性愛夥伴間穿梭往返嗎？想到蘭花花玩三P，比想到她另有一個男友更讓我吃醋。蘭花花那麼可愛，我真希望能獨享她！哦，我貪心了。可三P，這太過分了，媽的，這詞我隻敢在夜裏想想，天一亮，獨自想它都會臉紅。我也清楚，雖然蘭花花和我愛得死去活來，但她是活在“此時”的人，隻要開心，她在“此時”怎樣都行；同樣，還是為開心，讓她把“彼時”換成“此時”，也易如反掌，或者說，她的無數個不同的“彼時”，其實就是同一個“此時”。在性行為上，在性觀念上，在與性有關的一切問題上，她都能給我帶來震驚，她作為讓我大開眼界的啟蒙老師，比之另一個讓我眼界大開的啟蒙老師江橙子，激進許多。她的純潔和淫蕩，她的真率與狡黠，嫁接得那麼巧妙自然，如同“魔……式教學法”一樣充滿魔力，她是個讓男人愛得要死又怕得要死的尤物式女人。我敢說，不是在SBS這個特殊環境，我都不敢與她走到一起。
我固執地認為，男同學中，除了我，蘭花花一定還有別人，她是厭倦了我，跑別人床上享樂去了。我想鄙視她，可做不到。我喜歡她，太喜歡了。我隻能嫉妒。可嫉妒我也不敢表現出來，我怕她知道了，笑話我，瞧不起我。我希望我符合她心目中男人的標準。
丁零零，電話響了。
“你好，我是——”
“你來過電話嗎？”是蘭花花。
“蘭花花？你跑哪去了，我這急得直打轉轉，跟壯誌未酬身先死了似的。”
“嘻嘻，對不起對不起，我打電話來的。你沒打？”
“我光想你了，哪有閑心打。哼，一有手機就想老公——不對，想哪個男朋友了吧，真讓我吃醋。”
我這樣表達，能瀟灑點，她不會像江橙子那樣指責我“小資”。同時我看表，十一點多了，我的電話，還是留著明天打吧。此時我渴望聯係的人，有三個：楊迎春、江橙子、嬴總。楊迎春這時肯定睡了；江橙子呢，即使她留的電話能找到她，她萬一真有丈夫，這時聯係也不合適；而嬴總，我從未主動給他打過電話，打的話，最好選個恰當的時間。
“別瞎說嶽平，我就一個老公，沒男朋友——哦男朋友就是你呀。再說了，有別人也沒用呀，遠水又不解近渴……”
“別臭白話了，下來吧。”
“哎呀親愛的，我太乏了，明天好嗎？”
我明白了，要麼她電話還沒打夠，要麼，一與舊愛聯係起來，我這新歡，就沒什麼味道了，得靠邊站了。遠水的確不解近渴，但如果遠水更甜美適口，而近渴已有所緩解，把興奮點轉移開去也沒什麼不妥。我看得出，巧妙自然地嫁接在她性格中的東西，還有陰晴不定，冷熱難測，喜厭無常……
“好吧，爭取明天上午。記住呀，我這臨時老公可當不了幾天了。”我沒強求。一是我也太累太乏，需要休息；再一個，我擔心她的遠水之一是博士先生，我太勉強，惹她不快，對我的以後沒有好處。
“看你說的嶽平，你是我永遠的老公。”
“這還差不多。”
“拜拜。”
第二天早上，情報一扔出窗外，我就給楊迎春打去電話。先說幾句甜言蜜語，又說我後天能回沈陽。她正要上班，對我的甜言蜜語反應平淡，隻說你回來時我要沒在家，立刻打手機找我，不少事得和你商量呢。我把她的事理解成了工作的事。說怪不得你這麼早上班，積極上了；又說行呀，以後我支持你，先讓你驚喜一下吧，你的東西，我翻完了，都定稿了。她聽到這個，頓了一下，卻沒驚喜，連句謝謝都沒給我，隻埋怨我不給她打電話，而她一來電話，就有個男人說我近些天不方便聯絡，請過段時間再打。說過那天的結婚紀念酒會，她又說，這些天，與我有關的值得一提的事隻有一件，就是我們公司佟副總的秘書來過電話，也說打電話找不到我，佟副總讓他打聽一下，我去哪了，回來沒有，怎麼聯係；楊迎春的回答是，我去青海了，具體情況不了解，聯係不上。我問楊迎春，嬴總或他秘書打沒打電話，她說沒有。放電話前，她又叮囑我，回沈陽後立刻找她。我說後天周六，你在家等我吧，我這勁早憋得足足的了。她沒呼應我的玩笑，又強調一句，周六我也可能出去辦事。
想一想，後天回家，我的確得為楊迎春攢點氣力，她是我老婆呀。我希望盡快和蘭花花來個告別儀式，然後養精蓄銳。吃過飯，我兩次打蘭花花房間電話，她倒都接了，可兩次她都說她打電話呢。對不起親愛的，她聲音很小地說，太忙啦，你等等。我心裏不舒服，感覺中，好像我是一件工具，或取或棄皆由他人。
我繼續打電話。
我先按江橙子手機號碼，又按她辦公室電話號碼，再按她家的。如我所料，都是空號。我想不明白，她為何以這種方式隱身匿跡，太傷人了。多年前，她等於以差不多的方式這麼幹過。我不是那種死纏爛打的人，甚至過於自尊，如果她說，你別找我，我工作比較特殊，我肯定會尊重她的；可她說的是：去北京時你找我就行……
我又按嬴總電話。為打這個電話，我喝水、咳痰、深呼吸、醞釀情緒、斟酌字句、清通喉管。可是，他辦公室電話沒人接，手機更是不可思議地回複我道：對不起，這個電話已經停機……我沒有他家的電話號碼，找他秘書，手機也停了。
整個上午，我隻能一遍遍收拾簡單的行李，一遍遍看我早已打印好的讀書體會和個人總結。兩篇稿子，都有修改餘地，可我無法集中精力。快吃午飯時，蘭花花的電話打了過來，而這時，我幾乎忘了她早該與我聯係。你終於有空啦？我沒壓住情緒，刺她一句。她沒搭我茬，說有個情況，覺得應該向我通報。
“什麼情況，下午見麵說吧。下午行嗎？”我預感到不行。
果然，她說對不起。“下午我得去電腦室，必須把讀書體會和個人總結寫出來，我還一個字沒動呢。”
我明白了。“好吧，我明白了，”我說，“要是再沒機會單獨說話，那我現在想說一句，謝謝。真的蘭花花，這麼多天，你給我許多快樂，主要是……”說到這裏，我已沒了怨氣，我憑什麼怨人家呢。我在說心裏話。
“嶽平，”蘭花花打斷我，說的也像是心裏話，“請你理解，也原諒我。你別生氣，你不了解我，我的個性，有時候非常討厭，可我自己也沒辦法。我也謝謝你。”
“好的，我不怪你。那說聲再見吧——”
“哎別別嶽平，我話還沒說完呢……”這之後，她提到了高小欣/倩倩，問我和她是否來自同一家公司。看我猶豫，她說她沒想引我犯錯，隻是覺得，如果我和高小欣/倩倩有相同的來處，她的信息才有意義。但她沒等我如實答複，就把她要通報的情況，挺果斷地告訴我了。她比我仗義。她說：高小欣/倩倩是個通天人物，不可小覷；剛才，她去她房間與她道別，說公司有急事，得先回去，現在已經下電梯了。“如果她和你一個公司，她肯定比你先被重用，你千萬別……”
“她——她和女生都告別了？”這時我好像著了魔了。蘭花花提到高小欣/倩倩，我本來應該想到公司，想到嬴總電話的停機，想到佟副總找我，想到別的；可著了魔的我，能想到的，隻有三P，隻有在博士先生周策麵前，蘭花花與高小欣/倩倩的明裏親如姐妹，暗裏爭風吃醋。我覺到了疼，是一塊肉被剜下去的那種疼。蘭花花是我被剜掉的肉嗎？
沉吟片刻，蘭花花說：“不，她隻和我告別了。可嶽平……”
“對不起蘭花花，謝謝你告訴我這個信息。我們是一塊的，她原名叫——”
“不說了嶽平，吻我一下。”
“吻你！使勁吻！”
午餐時，我吃得很慢，久久耗在教室/餐廳。我這樣，雖然反常，也不算過分，同了四周學的眾人要分手了，利用一切機會多點交流，也沒什麼。果然，高小欣/倩倩沒來吃飯。蘭花花倒來了，對我親親熱熱一如往常。我沒她的本事，我估計，和她說話時，人人都看得出我多不自然。我沒能力管住自己。好在她吃得匆匆忙忙，走得也風風火火，她說給眾人的離去理由，與說給我的一樣：得抓緊寫讀書體會和個人總結。午睡之後，我無事可幹，逼自己去放映廳看了會電影。可坐不住，又出來，四處亂竄，去別人房間東拉西扯，直至晚餐時間。晚餐時，我喝不少酒，九點鍾全體集合，我八點才離開教室/餐廳，且在九點之前的一小時裏，也都與別人泡在一起。我怕我忍不住再找蘭花花，讓她厭煩。我的自尊不允許我惹人厭煩，即使永遠不能再見，我也要讓她把我看成個灑脫男人。九點鍾，與她在教室/餐廳相見時，我們都說沒用的，主要是她說，我聽：寫得昏天黑地呀，我從電腦室直接來的，她說；交上去還有別的事兒嗎？我真想好好睡一大覺，她說；明晚怎麼那麼晚才會餐，是不手冊上印錯了，她說；我老公來電話說，我家狗狗下崽了，用這方式迎接我呢，她說……
九點整，唱畢《SBS之歌》，大家坐好了。我們四個組長不用招呼，分別起身，主動把自己組員的讀書體會和個人總結收了上來，其中四組組長雁北飛，還從212手裏接過一份。那是高小欣/倩倩的。212特意對大夥做了解釋：倩倩女士有重要公幹，先行離開了，臨走時，她鄭重讓我對大家說再見。
一疊疊讀書體會和個人總結，很快交齊了，每疊第一頁，都有個按統一字號打的黑體標題，特別醒目：《用組織學習領航企業文化建設》、《了解世界了解中國了解公司了解自己》、《修養：永恒的課題》、《殘酷與仁慈的悖反》、《從羅馬雇傭軍說開去》、《櫛風沐雨創大業繼往開來無止境》；《個人總結》……四十個人的八十篇文章，分成兩大類，隔開點距離，並排擺在講台中間，那個隔開的低窪處，很像掩體，能露出211那把無人坐的椅子。這兩類文稿，並不等高，個人總結那摞，薄了近一半。不過看上去，它們兩摞並排一擺，也相當壯觀。一個月來，尤其後兩周，實在沒什麼好總結的，要按規定用小四號字填滿五張A4打印紙，得寫七千五百字，不容易憋；讀書體會倒好辦些，雖然要求更高，得用一萬兩千字填滿八張A4打印紙，但可以大量引用原文，可以以四部必讀書為由頭盡情發揮。我們這些學員，都是靈光人，把閱讀心得談得洋洋灑灑不是難事。但一下收上來這麼多東西，我替中心犯愁。每人十三張紙近兩萬字，四十個人的產量，就不少於五百二十頁近八十萬字，都快趕上刪過的潔本《金瓶梅》了。上學時，我慕名讀過潔本《金瓶梅》，說心裏話，讀到五分之一就讀不下去了，後來勉強讀完，是為楊迎春。她也久慕《金瓶梅》大名，卻不敢讀，一個女孩子，怕人看見說三道四，就責成我“代讀”。但現在，這字數與潔本《金瓶梅》相當的讀書體會和個人總結，總不會比潔本《金瓶梅》更好看吧，即使隻讀五分之一就行，誰又肯花那個時間呢？
這時，夢在張集奉命上前，站到兩摞文稿壘出的掩體裏，站到211的空椅子旁，代表他的集體總結寫作小組，全文朗誦由他執筆的集體總結。
這些日子，在我們其他人度假休閑的兩周裏，夢在張集一點沒閑著。最初兩天，他手下的三個兵還聽使喚，幫他從網上收羅資料；可兩天一過，就不服管了，每天能問問進展情況就不錯了。夢在張集很無奈，想向老師打小報告，又不好意思。他對我的解釋是，不能那麼幹，都同學呀。我倒覺得，他是怕老師看透他沒領導才幹，另外，他也想獨攬集體總結的寫作功勞。這兩個目的，他都達到了：沒有老師批評他領導不力；在集體總結三易其稿的過程中，他多次與211單獨接觸。後來我才知道，這項工作，是211親自負責的。現在他念的這一稿，是211高度讚揚過的第三稿，前兩稿，也都由211獨自審閱，具體指導修改完善。這兩天，夢在張集的工作完成後，幾次對我說，通過與211的多次接觸，他覺得，這個神出鬼沒的SBS大頭目特別有親和力，雖然身體不好，行動不便，表達能力差，但腦子極靈活，點子特別多，有超強的文字能力，與他的近距離交往，讓他學到許多東西。這我相信，從211那裏，夢在張集肯定學到許多東西。以我對他的感覺判斷，他是個隻有小聰明沒有大智慧的人，十幾天裏，一個隻有小聰明的人不僅能空口白牙地炮製出一篇近萬字的集體總結，還按中心要求，把那東西寫出了“理論的高度，事實的亮度，思想的深度，意義的廣度”，沒高人指點，沒有他的跳躍式進步，是不可能的。
這是一篇精彩的文章，夢在張集讀它，用“朗誦”來形容才算準確。美聲誦美文，簡直是電視劇《公仆》裏那個不腐敗的市委書記麵對腐敗市長的激昂演講。這篇總結不是詩，不合轍押韻，但夢在張集的朗誦，起伏跌宕，節律鮮明，比那天談講座體會時朗誦的順口溜更有感染力。他提到一些我聞所未聞的課程，但他對它們的提煉式介紹和升華性歸納，一時竟讓我產生了錯覺，仿佛不久之前，我真聽過那些課，也真的從中大獲收益。他朗誦時，為說明問題，不斷輔以生動的事例，那些事例的主人，都是我們同學，還多半是二組同學——他和同組的同學更熟悉些。比如，說到學習績效管理循環的三大步驟與四大要素時，他舉了黃桂林一個例子，說到學習“5S”管理實踐時，又舉了朱怡的例子，而說到學習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重要性時，他以我為例：“……熟讀莎士比亞原文的嶽平同學，英語功底異常深厚，對英美文化了如指掌，可有一次，對漢譯英文本進行英譯漢的轉換翻譯時，竟把‘富貴不能淫’譯成了‘要富有，不要性感’，把‘人之初，性本善’譯成了‘人生初始，性是美的’。對此，他愧疚不已地說，我是炎黃子孫，我是孔孟後代……”這個混蛋，我沒愧疚不已，是憤怒不已了。事先他倒打過招呼，說總結裏需要轉變典型，要用我一下。當時我怕他纏上我，就說用吧用吧，反麵典型都行。這我有數，SBS不可能有反麵典型。沒想到，他竟拿我的看家本領惡心我。我也沒真生氣，我知道，他沒惡意，這例子也沒壞到哪去。我隻想，真難得呀，他這些花樣翻新的例子，從哪搗騰的呢？
這份血肉豐滿的集體總結，在熱烈的掌聲中獲得通過。夢在張集十分激動，起身對眾人連連鞠躬，眼睛裏邊淚花閃閃。
起先沒人鼓掌，夢在張集結束朗誦後，縮脖彎腰地回到座位，都不敢抬頭。他能猜到大夥想什麼。這麼瞪著眼睛胡說八道，把沒影的事說得天花亂墜，未免過分。大家都是有閱曆的人，對以一當十指鹿為馬那種事，能見怪不怪；可再見多識廣，也得有一的時候才說十，看到鹿了才說馬呀，現在夢在張集在沒有一和鹿的情況下，憑空生出了十和馬，就對人的誠實底線構成了挑戰——哦，這個人，隻指學員，不包括老師。這時候，講台上的四位老師都很激動，一如此後的夢在張集，他們交換欣喜的眼神，臉上的興奮像汗水在流淌。
“太好了！”片刻之後，212開口了。“我們幾個，也是頭一次接觸這個總結，它真是無懈可擊呀。顯然，這首先要歸功於211先生高屋建瓴，指導有方，其次要歸功於夢在張集和他的寫作小組的成員們嘔心瀝血，嚴肅認真。這份總結再次證明，在座的都是我們Y公司最優秀的人材，最合格的希望之星，最有前途最值得期待的後備力量。同學們呀，我們這屆SBS學習班，達到了預期效果，獲得了巨大成功，對我們未來的事業，必將產生深遠的影響——哦，各位也說說，這個總結還有沒有不足的地方，有沒有什麼值得記錄的東西拉下了，有沒有什麼地方太平實了，沒拔得足夠高……怎麼，沒意見？那好，既然大家都認同它，咱們鼓掌通過。”
掌聲是這之後響起來的。開始不太熱烈，但很快，就熱烈了，如同開鍋。
再下一天是二十二號。二十二號，是我們在SBS度過的最後一天。這天有兩項內容，下午開會，晚上會餐。也是這一天，我們四個組長最後一次行使了組長職責，上午十點，被臨時召集到教室/餐廳。
在教室/餐廳等我們的，隻有215.他引我們往監控室走，當初的監控室。他說，本來不想再打擾我們，讓我們專心道別，可他們幾個老師和工作人員忙不過來，沒辦法，還得找我們伸一下手。
這間曾供我們偷窺他人的監控室，像經過洗劫，破破爛爛，堆滿雜物，誰頭一次進到這裏，隻能把它認作倉庫。但我們熟悉這裏。以前那些電視監視器、控製台、其他機器設備留下的痕跡，還隨處可見。想到曾在這裏工作過三周的江橙子，想到曾在監視器裏暴露出來的蘭花花的裸體與睡姿，我感傷隱隱，又恍如隔世。215沒容我多看多想，他讓我們各自找地方坐好，發給我們每人一張打滿字的白紙，又讓我們從一堆格式統一的SBS鑒定表中，每人拿九張。“把你們手裏的那份組織鑒定，分別抄在這個鑒定欄裏。那有筆，用筆寫。每個人的名字，要變一下，鑒定內容，你們根據對自己組員的了解，也可以適當變變，不變也行，反正盡量寫好話。大家從五湖四海來學習，真正的善始善終，就是有個好鑒定。你們幾個的，請放心，我會親自寫，保證全是最高評價。哦，內容長了點，可這是對大夥負責，你們就辛苦了。”說罷，215匆匆走了出去。
我們四個看看手裏的鑒定草稿，又互相看看，誰也沒議論，也沒人張羅對對彼此的草稿一不一樣。SBS的一切已等於結束，議論一下，互相看看對方的草稿，估計不會惹出麻煩。可我們沒那閑心。沒冒險的閑心，也沒好奇的閑心。既然集體總結能胡謅八扯，瞎編亂造，把九個人的鑒定，或三十六人的鑒定，甚或四十人的鑒定，按同一模子批量生產，又有什麼不可以呢。我們幾個，已被中心視為知己，視為同謀，視為朋黨，我們再去認死理叫真章，就是不識時務。我們識時務，立刻埋頭抄寫。
這份鑒定，從德勤績能四方麵入手，對鑒定對象評價極高，既有具體細節，又有抽象概括。我找不出任何證據，卻傾向於認為，它出自211之手。那的確是高水平公文，抄它的過程，也是學習的過程，多抄一遍，就等於多一遍學習機會。我要注意的，隻有開頭和結尾：“×學員在SBS期間”，“希望×學員在以後的工作中”，這兩個“×”，在不同的鑒定表上，應該分別安上宋恪、亞馬遜、朱怡、香荷滿徑、黃桂林、鑫淼、蘭花花、夢在張集、寒星淡淡的名字，不可在兩份表格中出現同一個“×”。我的抄寫很認真，但還是有空溜號，記起開班典禮那天，215曾承諾，要對報到後嚴陣以待的學員給予“特殊表揚”。我還為我有可能成為特殊表揚對象高興過呢。可現在，我沒看到自己的鑒定，但看別人的，也能知道，人人都是“特殊”對象。我有失落之感。我不嫉妒別人被表揚，我隻為我的“特殊”未受到特殊重視略感委屈。我相信，如果那天我下樓買吃的了，洗澡了，鑽被窩裏睡覺了，隻要我沒倒黴地被淘汰出局，仍留在SBS，照樣能得到“特殊表揚”。中心不吝嗇在這最後的鑒定裏誇張溢美，把所有好話，一視同仁地安在所有人身上。當然，也有些話意指含混，讓人不明就裏，比如：“該生的表現一如他能表現出來的那樣好”。我沒咬文嚼字地琢磨它什麼意思，若去追究，我就沒意思了。中途離班的同學，肯定有許多比留下來的同學表現更好，可他們好也白好，他們點子不好；留到現在的同學，表現好不好都無所謂，因為有一樣好就夠了，運氣好。另外，中心還說過，要選模範評標兵，可到了最後，什麼也沒選什麼也沒評；沒選沒評也就罷了，但大家在鑒定裏，又都得到了“模範標兵”的稱號。難道，中心對我們學員的表現，還有另一套鑒定評語，在SBS的秘密檔案之外，還有另一份秘密檔案？
把這個長長的鑒定一式九份地手抄一遍，唯一的缺點是耗時耗力。215回來時，都快吃午飯了，我們的工作還沒做完。215連連對我們道辛苦，又拿出煙，請我們吸。我們四人，隻有我抽煙，但這一個月下來，我的煙癮也小多了。我也是有意借助外力減小煙量，畢竟抽煙不是好事。換個場合，也許我不會接215的煙，可這會，我腦子一轉，說著謝謝，從他煙盒裏抽出一支，又用他的打火機把煙點著。還他打火機時，我故意漫不經心地與他搭話：
“老師，這是以前那個監控室吧？”
“沒錯。不像了哈，設備都拆走了。”
“以前這屋那個女士，姓江的，我好像去總公司時見過她……”
“是嗎？”215在整理地上幾個挺高級的真皮箱包，我感覺，那裏邊裝的是我們的讀書體會和個人總結。他給翻看過的箱包貼了封條。“她總公司的？我沒見過。”
我通向江橙子的路，被徹底堵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