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斤搭梯子就上房頂去取軟柿,她說別人家的軟柿都壞了,她家的還好,是專門給你們留的。但她卻在房頂上大聲罵烏鴉,烏鴉把軟柿全吃了,便把被啄了一半的爛軟柿一顆一顆扔下來,扔得滿院地上都是。她又要給帶燈和竹子燒滾水煮荷包蛋,灶火生起來,去雞窩抓雞,指頭在雞屁股裏拭了拭,再罵:你沒有蛋麼,你給我裝模作樣地臥雞窩?!她顯得難堪,帶燈和竹子更難堪,說:就喝滾水,喝滾水!六斤說:喝滾水就得放糖!滾水端出來,她捏著一撮糖,帶燈不要,不要怎麼行呢,硬給撒在碗裏,撒過了指頭還在滾水裏蘸了一下。
後來,六斤幫忙去村裏收雞蛋了,反複問:是要土的?帶燈說:必須是土的!六斤說:你們公家人,娶媳婦要洋火的,穿衣服要洋火的,吃雞蛋卻要土的!帶燈說:還要是沒被公雞踏過的。六斤說:天呀,這誰要吃的,恁刁嘴的!扭著屁股出門去了。帶燈和竹子在屋裏喝白糖滾水,竹子說:瞧你這老夥計!帶燈隻是笑。這時候溝畔上邊傳來哭罵聲,兩人出來看,是一個坡坎上下緊鄰的兩戶人家在吵架。旁邊有勸解的,勸解根本不起作用,就都袖了手瞧熱鬧,見帶燈和竹子來,說:啊政府來人了!
他們給帶燈說原由:兩家為地畔子別扭了幾年,五天前吵鬧了一場,隻說該歇十天半月了吧,沒想又吵鬧了。上麵那家媳婦以前當過婦女組長,丈夫是個沒星的秤,不管事,媳婦就霸著家,說話占地方。下麵那家媳婦因為當年父母包辦婚姻,而她和另一相好睡覺被人發現過,過門後一直在家受歧視,言語短,但能緊財。剛才吵鬧起來,上麵那家媳婦打了下麵那家媳婦臉,下麵那家媳婦的男人卻沒援手,下麵那家媳婦就拿頭撞牆,被人拉住了,額顱上隻撞了個血包。帶燈就到了上麵那家去勸說,那媳婦說是下麵那家多占了地畔,她當然要鬧,她是罵那家男人,如果那家男人反抗,她就出來罵他偷過漢的媳婦。她說她有心髒病,一提起那家氣就不夠用:你看我這嘴!她的嘴烏青著。帶燈一看這是難纏事,但自己是鎮政府人,遇著事了又不能不管,就說:地畔糾紛我給村長說,讓他公平處理。至於你,千萬不要當著下麵那家的兒子麵打人家的媽,否則後果嚴重。那媳婦說:她兒子要打我呀?她有兒子我也有兒子,我兒子雖小,我三個侄兒卻是牆一樣高!帶燈說:即便人家兒子不動手,也會出大事的,下麵那媳婦太內向,你讓她投崖上吊呀?!那媳婦說:你怕她死,就不怕我死?帶燈就火了,說:我給你好說歹說你咋恁說不醒?我告訴你,我這是以鎮政府名義警告你的,不能再鬧,如果再鬧豬屙的狗屙的都是你屙的!說完拉了竹子就返回了六斤家。
帶燈一嚇唬,那媳婦真的不再罵了。竹子對帶燈說:你還能說粗話呀!帶燈自己都笑了,說:把我氣的!竹子說:這些婦女還真吃硬不吃軟。帶燈說:肯定還是要鬧的,我也隻能說到這兒就抽身麼。
六斤懷襟裏裝了十顆土雞蛋回來,問:咋聽不見再吵了?竹子說:你沒趕上去看熱鬧?!六斤說:我才懶得去呢,哪天沒吵架的?不聽吵了這耳朵裏倒轟轟地響。帶燈說:你就收購了這點雞蛋呀?六斤說:一會兒有人來給送的。
果然陸續來了十三個婦女,都是一身的黑,上衣長褲子短,也都是懷襟裏或手帕裏揣著提著土雞蛋。過罷秤,足足三十斤,付過錢了,在一個竹筐裏一層麥草一層雞蛋裝好,帶燈說:謝謝啊!她們就吃吃笑,說:還謝咱呀?收了錢謝咱幹啥?!其中一個害著紅眼,不停地看帶燈,說:這政府麵善!一個長著噘噘嘴的,一說話牙齦就露出來,說:人家是個主任呢。害紅眼的就尷尬了半會兒,說:你是主任?竹子說:鎮政府綜治辦的帶主任。六斤說:我的老夥計!噘噘嘴說:代主任?六斤說:正主任!害紅眼的說:還有這年輕的主任?身上沒有煞氣麼。六斤說:你以為幹部都是馬王爺三隻眼啊?我給你說了,我老夥計人好得很,你不是要給她說事嗎,你說。害紅眼的就眨了十幾下眼,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說:正代主任,聽說你管低保?帶燈說:我叫帶燈,低保要村長報,符合條件了鎮政府可以批。害紅眼的卻突然嚶嚶地哭了起來。六斤就說:你哭啥哩,哭啥哩,眼睛快瞎了你還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