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麼?”桃夭歪起腦袋,“那我得想想了……”片刻後,她說,“你不僅僅是害怕打雷吧?”
它嗬嗬笑了兩聲,道:“我很怕死在它後頭。”
沉默持續了很久。
“你既是桃夭大人,自然明白妖物之中,我們孰湖是多麼平平無奇的一族。沒有魅惑天下的美貌,沒有呼風喚雨的本事,一生中隻懂得在看到走不動的或者受傷的人時,主動將其馱到想去的地方,偶爾能出幾個本事大的,把一座山馱到洪水中,不讓洪災繼續禍害蒼生。說到底,我們隻有蠻力,習慣於最簡單的生活。”它的語氣很平靜,“母親生下我們之後,就會離開崦嵫山,所有的孰湖都要靠自己的力量破殼,長大。我們根本不知父母是誰,在哪裏,我們隻認識崦嵫山裏最老的那隻孰湖,它教給我們各種規矩,最要緊的一條永遠是要我們注意那塊石碑,告訴我們每五百年,孰湖一族就會有一次‘清理’,最弱的那一個就要交出性命,因為孰湖是以力量為榮的妖怪,不能承載重量的孰湖,不配活著。”它歎了口氣,“所以我的恐懼在很早很早前就開始了,因為我知道哥哥逃不過五百年。雖然它已經很努力,可是那些靈魂,根本不夠。”
桃夭笑笑:“你害怕它死在你前頭的話,打雷時沒人給你唱歌了?”
“我已經不怕打雷了。”它稍微轉過頭去,望著外頭漆黑的夜空,“我們天生不能被人類以及別的妖怪們看見,除了受傷,或者臨死前的一刻。”它頓了頓,又道,“孰湖是獨居的妖怪,成年離開崦嵫山後,大家便各奔東西。絕大多數時間,我們都在極致的孤獨裏度過,若能順利活過五百年,便能回到崦嵫山與雌孰湖繁衍後代。可那僅僅是繁衍罷了。在人界的時間越久,越能明白為何我們的父母可以毫不猶豫地離開。因為在孰湖的世界裏,我們不是孩子,僅僅是一種產物。”它苦笑,“被我們幫助過的人,連應該對誰說謝謝都不知道。即便遇到喜歡的人類或者妖怪,我們也不敢靠近、不敢動心。親人、朋友、愛人,對我們而言永遠隻能是一個詞語。”
桃夭不再跟它開玩笑,默默地聽它說,它應該很久沒有說過這麼多話了。
“孰湖裏很少會有我們這樣的雙胞胎。”夜空裏不知道有什麼,它看得很認真,甚至露出了笑容,“雖然它個子那麼小,力氣也小,總被欺負,可我有哥哥啊。那個跟我一起誕生在這個世界,白天一起玩耍,夜裏睡在我身邊的家夥。”它眼睛有些濕,“他活著,孤獨就無法打敗我。”它回過頭,看著她,“真正虛弱的那個,是我。這些年,並非我在保護著它,而是它在支撐我。我所做的一切,歸根結底不過是在自私地維護自己的感受。”
“六十二條人命……”桃夭搖頭。
“被我馱到天上摔死的,按人類的標準,都算不得好人。”它緩緩道,“我不是為自己辯解,我隻是不明白,孰湖從一出生就要努力地活著,就算沒有幹壞事,也會因為不夠優秀而被清理掉。可這些人既不努力也不善良,要麼揮霍時光,混吃等死,要麼憑著陰謀詭計達到目的,甚至還有犧牲他人成就自己還覺得理所當然的,即便如此,他們卻沒有五百年一次的評判,可以輕而易舉地活下去。”
“人類世界也是有你們那塊‘石碑’的,每個人做了什麼、做得好不好對不對,都記在上頭,也不用五百年那麼久,有時候五年甚至五個月五天,就會得到評判的結果。”桃夭很少有這麼正經的語氣,“人類通常管這個評判的過程,叫因果。”她頓了頓,歎氣,“對你也是有效的。”
“我知道自己早晚都有這結果,隻是沒想到是在這衝宵塔上,也沒想到最後送我的人是你。”它笑笑,忽然深深地吸氣,隨後張開嘴,一粒拇指頭大小的圓珠自它口中滾落出來,散著瑩潤的紅光。
吐出這珠子之後,它本來就不好的臉色更難看了。
“我若是死了,內丹也就跟著沒了。”它吃力地說,“不如這會兒吐出來,你替我交給它。吞了這個,它也許會長點力氣。”
桃夭皺眉:“失了內丹,你形神俱滅。有內丹在身,即便死去,起碼精魄不散,也許還能有再入輪回的可能。你確定要這樣?”她看了看地上的珠子,“你現在吞回去還來得及。”
“就這樣吧。”它無力地趴下來,麵白如紙,閉上眼睛,“對我這種妖怪的下場,你應拍手叫好才是。”
“是的,我並不同情你。”桃夭不客氣道,“但你並不讓我感到惡心。隻是覺得你不比你口中說的沒用的哥哥聰明多少,確實是如假包換的親兄弟。”
它費力地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