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 案惡鬼打牆(1 / 3)

無論情感、表象或欲望,莫不瞬息萬變。

——柏格森

這一年真的不太安分,疑難案件總是時刻出現,法醫科的幾名同誌東奔西跑,科室仿佛是關了門,甚至有群眾去紀委反映法醫科不作為,傷情複核鑒定拖那麼久了還不受理。

十分鍾前,我們接到了彬源市公安局的邀請,說是在某荒郊野外發現了一具屍體,死因不明,性質不明,屍源不明,偵查方向不明。

在夏天,我們對腐敗屍體似乎已經習慣。在這個悶熱的環境裏,隻要露天,屍體三天就可以形成巨人觀。法醫倒不是怕惡心,而是怕屍體腐敗會喪失一些線索和證據。好在此時已經九月初,金秋之際已經到來,隨著冷空氣襲來,氣溫也下降了不少,屍體腐敗速度會迅速減慢,工作環境改善,案件難度也相對下降。據說彬源市的這個案子,屍體就不是腐敗屍體,想到這裏,我總算長舒一口氣。

“幸虧我叫秦明,如果我叫秦不明,豈不是早晚得因為總破不了案而辭了職?”我看完邀請函後,說了個冷笑話。林濤和大寶都在收拾東西,沒人搭理我。

遇見案件,科裏的人腎上腺素極度分泌,在十分鍾之內,完成了領導審批、派車、準備勘查箱、收拾洗漱包和行李等一係列工作,並且在駕駛員還在收拾出差行李的時候,我們已經來到了廳大門口等待。

“喲,有通知哎。”大寶湊到廳機關公告欄下,眯著眼睛看著一張公告。

大門口的公告欄裏貼上了一張通知,一般是有重要的事情才會在這裏張貼通知。

“什麼通知?”我一邊把編輯好的“有案!出差!”發布上微博,一邊湊到大寶身邊問道。

“大概是要漲工資了吧。”大寶淡定地說道。

“什麼?這麼大的事兒?”我揣起手機叫道。上班這些年,已經習慣了工資條上那些可憐的、單調的、永遠不會有驚喜的數字。所以大寶的一句話,讓我燃起了無數憧憬和希望。

通知上寫著:關於嚴格執行廳機關民警著裝上崗規定的通知。通知要求廳機關民警必須著警服上班,警務保障部也會根據民警需要,每年為民警定製數百元的製服發放。

“這是漲工資嗎?這是戴緊箍咒啊!”大學時代,我總是向往著一身警服,而現在,穿警服久了,有時候也的確很不方便。

“每年幾百塊的製服,你就不用去買衣服了,省了買衣服的錢,就等於漲工資嘍。”大寶揚揚自得。大寶倒是很喜歡穿警服,因為他最害怕的事情就是進商場或者逛地攤。

極度興奮後的希望落空,我悻悻地坐上了已經著上裝的韓亮開過來的警車。

“有製度就要執行,不然績效考核時會被扣分的。”韓亮說。

彬源市地處我省北方,位於中國的中原地帶,一抹平原,地大物博。雖然人口眾多,但是整體社會治安較為平穩,每年命案發案數量並不是很多,疑難案件更是少之又少。在這樣的城市當法醫,又好又不好。好處在於每年的工作較為清閑,不像案件多的地方的法醫每天焦頭爛額;不好在於見識的命案較少,經驗積累較為緩慢,如果不經常去法醫論壇裏學習學習,業務水平提高得會很慢,而且不那麼自信。所以在出現疑難案件的時候,為了保險起見,他們向我們發出了求援。

現場位於彬源市西側小村落的外圍,一處廣闊平原上。

當我們的車開到距離案發現場幾公裏外時,就可以看到遠處一片隨風搖曳的蘆葦蕩,還有蘆葦蕩周圍的藍色警戒帶。不同的是,這個現場雖處野外,但是沒有多少圍觀群眾。

從我們下車的公路邊,就有民警在把守。可能是因為附近也沒有什麼人,所以警戒帶拉在了公路邊。

“離案發現場這麼遠就拉警戒帶啊?”大寶看了看幾公裏外蘆葦蕩裏的警影。

“別廢話,拉這麼遠,肯定有這麼遠的道理。”我一邊說,一邊帶頭穿上了鞋套和勘查裝備。我們幾人就這樣朝著警車方向,一邊用手扒開蘆葦,一邊一腳深一腳淺地走了幾公裏泥巴地,來到了蘆葦蕩裏的水塘邊。

圍觀群眾少,可能是因為這裏是一處墳場。準確地說,這不是專用的墳場,而是一處廢棄的荒地。荒地中央是一個不大的水塘,聽說這個水塘還是活水,通著一條橫跨市裏的小河。水塘的周圍長著快有一人高的蘆葦。蘆葦蕩地界廣闊,方圓幾公裏沒有人煙。因為這塊地的位置較為偏遠,所以很少有人到這裏,也沒有人願意開墾這片土地。所以很久以來,這裏就這樣被荒廢著,有一些土葬風俗的居民,會把親屬埋葬在這裏。墳堆並不聚集,我們從公路上一路走來,隔幾百米可以看到一個墳堆模樣的土坡,有的有碑,有的沒碑。

水塘的旁邊,就是案發現場。

彬源市的陶法醫走了過來,和我握了握手,開始介紹案件的基本情況。

報案人是一對高中生情侶。昨天晚上他們倆相約在市裏的一家KTV唱夜場,唱到淩晨兩點。唱完歌後,學校大門已經封閉,隻有今天早晨才能回到學校宿舍。於是他們沿著公路邊走邊聊,就來到了這一處蘆葦蕩。

昨晚十二點之前,彬源市下了小雨,所以蘆葦蕩裏的地麵被雨水浸泡,雖然十二點之後天氣轉好,但地麵也都成了爛泥地。他們進入蘆葦蕩後,女孩子怕把自己新買的運動鞋走得太髒沒法洗,於是提出和男孩子在蘆葦蕩靠近公路邊的一處高地坐著聊天,不再往蘆葦蕩深處走了。

就在他們聊得興起的時候,突然聽見蘆葦蕩裏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在月光的照射下仿佛還有個人影,準確地說不是人影,是鬼影。據兩名孩子說,蘆葦蕩裏的影子非常高大,而且看不到頭頸的輪廓。這個影子在慢慢移動,在距離他們大概五百米的時候,可能是聽見了他們的說話聲,移動突然停止,而他們也是在這個時候發現了鬼影。雙方僵持著,不一會兒,鬼影突然快速朝蘆葦蕩深處移動,他們也驚嚇過度,跑回了公路。

兩人一路走一路膽戰心驚,找了個小旅館住下,商量了許久,於淩晨五點打通了110。

接警民警在接到電話後趕到現場,考慮到蘆葦蕩裏地方太大,方向難辨,於是請了刑警隊和技術隊前來支援。技術人員在進入蘆葦蕩後不久便發現了足跡,順著足跡很快找到了一個仰麵躺在水塘裏的人。

人的頭部在岸上,麵部染血,胸部以下浸在冷水裏。技術人員上前準備拖動屍體,卻隔著手套感覺到此人還有溫度。觸摸頸動脈,似乎還能感到一絲搏動。

“人沒死?”大寶驚訝道,“沒死我們幹啥啊?”

陶法醫被大寶的一驚一乍引得笑了起來:“聽我說完啊。我們的民警趕緊把傷者抬回路邊,然後一邊撥打120,一邊用警車把傷者往醫院方向送,在中途遇見了120急救車。”

“醫生發現傷者氣若遊絲,在路上進行了搶救,”陶法醫說,“但是搶救不太奏效。送往醫院後,考慮到傷者額部有一處創口,就立即進行了CT檢查。果然,傷者昏迷的主要原因在這裏。他的顱骨粉碎、凹陷性骨折,對應部位腦挫傷、顱內出血。”

“被人打擊的?”我問。

陶法醫搖搖頭,說:“不。額部骨折,對側枕葉腦組織也有挫傷,也有出血。”

“啊,”大寶說,“別老大喘氣啊,一句話說完嘛。這麼明確的對衝傷,肯定是摔跌所致的顱腦損傷啊。這不就定了嗎?一個人閑著沒事兒來蘆葦蕩玩,被兩個學生嚇唬了一下就跑,結果一不小心摔了頭。顱腦損傷死亡都有個過程嘛,所以他意識模糊地躺在水裏,直到民警來救他。哈哈,現場重建完畢!咦,不對啊!既然是摔跌,幹嗎要我們來啊?”

我白了大寶一眼,對陶法醫說:“人現在死了?”

陶法醫點點頭,說:“醫院還準備開顱手術的,結果手術還沒開始,人就斷氣了。”

“那你們的技術難點是什麼呢?”我問。

“一來,我們現在還沒有查清楚屍源。”陶法醫說,“二來,我們在醫院看了看屍體的屍表,對他頭部的一個星芒狀的創口有些不能理解。領導目前認為死因是意外或是自殺,但是從法醫角度,額頭上的創口有些不好解釋。”

“為啥不好解釋?”

“頭部星芒狀的創口皮下有囊腔狀。”陶法醫說,“一般這樣的創口,是額部和質地堅硬的地麵接觸並且有角度位移才能形成。也就是說額部和地麵接觸的一瞬間,有一些位移。因為這個位移,使皮膚和骨骼錯開位置,撕開了連接皮膚和骨骼的皮下組織而形成囊腔。”

“摔跌,很常見有囊腔啊。”我說。

“但是有這種擦蹭位移,會在麵部,尤其是在創口內遺留泥巴吧。”陶法醫說,“而且我覺得星芒狀的創口在軟質的泥巴地上難以形成。”

大寶說:“沒有泥巴可能是醫生清洗麵部了,創口可能是在池塘邊的硬物上形成,比如說石頭。”

“醫生確實清洗了他的麵部,但是沒有清創縫合,創口裏不該沒有泥巴。”陶法醫說,“池塘邊是有石頭,但是上麵並沒有發現血跡。”

“沒有血跡有兩種可能,一是確實沒有,二是我們還沒有發現。”我說。

陶法醫說:“是這樣,但是我害怕這個案子發展到後來,案件性質上會有大的爭議,所以我提前請你們過來把關,提前介入,我心裏也有底。”

我微微一笑,拍了拍陶法醫的肩膀說:“謝謝兄弟的信任,我們加油!”

我、大寶和林濤在陶法醫的帶領下,在蘆葦蕩裏走了一圈。蘆葦蕩的地麵基本都是些軟質的泥巴,一路上有不少物證標誌牌。物證標誌牌就是一個寫著數字的小牌子,技術員在發現物證後,會在物證的旁邊擺上一個標誌牌,這個牌子的作用是在照片裏清楚反映這張照片是哪一處物證,而且在現場還可以提示警員這裏有物證,要注意保護,不能踩踏。

“我們發現了幾百枚足跡了。”陶法醫說,“都已經拍照錄像。有的足跡被先期出警的民警因為搶救傷者而破壞了,有的還比較清晰。目前我們正在擴大搜索範圍,找所有有鑒定價值的足跡。”

“比對了嗎?”林濤說。

陶法醫搖搖頭,說:“我們局痕跡檢驗就那麼幾個人,全都上了,但也沒時間比對,就是單純地發現、照錄,等回去大家再一起研究比對。”

“死者就在這裏躺著。”繞了一圈後,我們又回到水塘旁邊,陶法醫指著水塘邊說,“據出警民警說,死者臉上有不少血,不過我們看到屍體的時候,麵部已經被醫生清洗了,但是我們在死者頭部形成的這個凹處周圍做了血液預實驗,並沒有發現有血跡存在的跡象。”

水塘邊的泥巴地上,有一個人頭形狀的凹坑。可見死者就是躺在這裏的。

我在附近看了看,泥巴痕跡很亂,仿佛可以看到出警民警在搶救傷者時候的慌亂。周圍的痕跡是徹底被破壞了,我隻有在周圍尋找一些可以形成陶法醫描述的傷口的東西。

其實可以形成星芒狀的物品很多,因為池塘周圍有很多鵝卵石,如果頭部摔跌在石頭上,發生位移,是可以形成頭部創口的,而且雖然周圍有泥巴,但也有一些比較光滑幹淨的鵝卵石,再加上醫生對麵部的清洗,創口裏沒有發現泥巴,也不足為奇。

不過,在所有的鵝卵石上都沒有發現血跡,這個確實不好解釋。

“或者是在搶救的時候,有民警把帶血的鵝卵石踢進了池塘?”我突發奇想。

陶法醫皺眉沉思了一會兒,說:“還真的不能排除這種可能!”

“怎麼看這都不像一起命案啊。”林濤說,“畢竟我們發現死者的時候,他還沒有死。”

現場很簡單,剩下的事情都交給林濤繼續勘查、對比和搜索了,我和大寶、陶法醫決定驅車趕往殯儀館,先對屍體進行一個初步的檢驗。

我們到達殯儀館的時候,醫院剛剛把死者屍體移交給殯儀館,殯儀館工作人員正從車上搬下屍體,並且為屍體製作手牌。

陶法醫上前熱情地打了聲招呼,遞了根煙,殯儀館人員把屍體直接推進了屍體解剖室。

因為工作上經常打交道,法醫和殯儀館工作人員一般都會關係很好。殯儀館工作人員經常會羨慕法醫工作的驚心動魄,而法醫則羨慕殯儀館職工的高工資。

屍體是個小老頭兒,靜靜地躺在解剖台上,雖然在生前已經送入醫院,但是因為隻進行了CT檢查人就去世了,所以屍體也沒有經過什麼醫療處理,除了搶救和對麵部進行了清洗。即便這樣,屍體麵部仍有一些散在的幹涸的血痂沒有被徹底清洗幹淨。屍體的胸部有心電監護接頭的膠布,還有起搏器留下的死後損傷,腕部也有幾個細小的針孔。

“我一直在想,這個人身材既不壯實也不高大,為什麼兩個報案人會看到一個沒有頭的高大的身影?”大寶說。

“這個不足為奇。”陶法醫說,“在那種夜色昏暗的地方,被人影誤導視覺,很正常。”

“讓偵查部門調查搶救的時候,醫生為了開辟靜脈通道,一共紮了幾針?還有,是否進行了心髒起搏?”我說。

對於法醫來說,注意在屍體上發現針眼至關重要。隨著犯罪的高智商化,很多殺人凶手利用注射等方式殺人,妄圖瞞天過海。其實在屍體上發現針眼,尤其是生前形成的針眼並不困難,但是如果死者生前在醫院接受搶救過,則會給這項工作帶來難度。如果有犯罪分子形成的針眼,有醫生形成的,因為都是在生前形成的,法醫則不能進行判斷。哪些是醫生形成的針眼?這就需要偵查來配合。調查發現的針眼小於屍體上的針眼,案件就會出現疑點。

“五針。確實經過了心髒起搏。”陶法醫說,“現在我們的派出所民警都知道保護證據,對這些常識,都有了解。”

因為本案死者是民警送往醫院的,所以除了有執法監督儀(民警配備在身上的微型攝像頭,用於監督民警執法行為,同時也能記錄原始現場狀況)的記錄,民警還細心地在第一時間詢問了醫生護士,對整個搶救過程有了充分的了解。

“確實也就五個針眼,怎麼看都不像是殺人案。”大寶數完針眼,用止血鉗夾起了死者額部創口周圍的皮膚。

“創口呈現星芒狀,”我說,“可以是和平整的鈍性物體作用,也可以是和呈現星芒狀的凸起物體作用。”

說完,我用勘查燈照射了一下傷口的內部,創口裏有縱橫交錯的組織間橋,因為額部皮膚很薄,所以可以窺見皮下的顱骨。顱骨骨膜完整,並沒有凸起物形成應該出現的破裂。

“這應該是和一個平整的鈍性物體作用形成的。”我說,“鵝卵石就可以。”

陶法醫點點頭,說:“這個專業問題我很同意,但是我總覺得出警民警正好把可能沾有血跡的石頭踢進水裏的這種可能,實在是太巧合了吧?”

我沒說話,摘下第一層手套,拿起了解剖室旁邊儀器台上的死者生前所攝的CT片。

從那次被屍蠟化屍體熏得手臭了幾天之後,我每次解剖都會戴上兩層橡膠手套,有效地防止屍臭的侵入,習慣了以後,發現兩層手套並不影響我的正常工作。

CT片上一張張骨窗,沒有一張是正常的。通過各個層麵的閱讀,可以確證死者的額部存在粉碎性骨折,因為死者的骨膜並沒有破裂,而隻是單純的骨折,更能確證這是一個和平整鈍物撞擊形成的骨折。

同時,CT片也可以清楚地告訴我,死者頭部損傷是因為減速運動而形成的,也就是說,他的頭部是在運動中突然撞擊鈍物而停止,形成了顱骨骨折和相應腦組織的對衝傷。一般這種程度的腦挫傷,隻要救治及時,應該可以挽回生命,但因為死者獨自在池塘邊昏迷,顱內出血進行性增加,到CT片上顯示的這種程度,基本上是回天無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