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奔馳車,悄無聲息地行駛在蜿蜒山路上。布蘭克和Kevin 並肩坐在後座,這是布蘭克要求的。Kevin 始終沉默,他知道自己應 該開口,有許多事情需要解釋。布蘭克對他從來沒有充分的信任,他 對布蘭克也一樣。但此刻他需要解釋。布蘭克的嘴角正停有一絲笑 意,這是最通常也是最危險的表情。那副麵具之下,也許正進行最險 惡的謀劃。但Kevin 什麼也說不出,胸中仿佛堵著千斤巨石,令他呼 吸困難,身體不停下墜。不論睜眼還是閉眼,眼前總是一大團水花, 將那小巧身軀吞沒。他從未料到自己會如此難以釋懷,盡管這原本就 是計劃的一部分。
他真的曾經嚐試過保護Joy ,而且盡其所能,但他沒有成功。他 的能力原來如此有限,一切皆無法控製,包括他自己。其實,意外的 失控往往來自認知不足--本以為他對她的保護僅出於良知。那東西 雖所剩無多,但畢竟尚未完全隕滅,偶爾在心底出現,無以預測。她 隻是個普通的東方女孩,著裝和表情都證明她來自遙遠的異鄉。她身 材瘦小如尚未發育完全的少女,少言寡語,眉間常有隱隱的憂鬱,和 她的名字不相吻合。但她偶爾淺笑,卻又令人意外而振奮。所謂的 良知,即是在如此不期的某個瞬間出現的,奇妙而美好。或許完全隨 機,或許來自她的弱小無辜,那感受仿如見到幼貓啼叫時的清澈眼 神,卻又宏偉無邊,魔力無限。她的撫摸和微笑,曾突然讓他想到 “母親”。他從不曾知道母親的模樣,想必也該如此嬌小溫柔。
良知未必是一件貴重之物。對於一個童年時曾以吃麥當勞為理 想,自中學起需同時打三份工而再無娛樂可言的人,良知隻是身體的 一部分,在必要時可以用來換取更基本的需求。他曾是個持非法移民 身份的孩子,沒有社保號碼,沒有身份證,不能在公共圖書館借書, 甚至不能獲得為孤兒提供的福利。曾經每天乘坐地鐵跨越海灣,到最 肮髒陰暗的街區去上學。那座城市叫奧克蘭,與舊金山一橋之隔,卻 天壤之別。舊金山披上金融中心和時尚之都的外衣,把重型碼頭的古 老繁瑣差事丟向對岸。底層勞力跟著遷徙,與金光閃閃的山城相比, 奧克蘭陳舊陰暗,破舊的街道遍布著塗鴉和流浪漢。他們成群露宿在 學校門外,空氣中彌漫著酒精大麻和身體的腐敗氣味。他在那裏度過 小學和中學時光,因成績和膚色成為全體同學的公敵。他從小便是打 架高手,遠近聞名。並非因為身強體壯。以美國公立學校的標準,亞 裔少年鮮有身體格外強壯的,但他敢和體重是他兩倍的家夥死拚。一 招製敵,快而且狠,不能讓對方有還手的餘地,更不能讓對方把手伸 進書包--包裏可能有槍。這並不常見,但確有人帶。他的狠是出了 名的,像一頭獨行的幹瘦的狼。年紀稍大一些,肌肉發達起來,中國 城超市裏的冰袋有20 公斤,他一次能搬四個。那些年他從沒有朋友, 在不必上學和打工的空當,獨自在簡陋的地下室或用人房裏度過。有 時也徒步三英裏去海邊的燈塔,與看守燈塔的老人並無交談,隻是相 安無事地坐著。兩個孤獨的靈魂,聽海風呼號。他常有跳進海裏的衝 動。他知道自己來自海的對麵,可他從沒見到過對麵,也並不如何憧 憬。從小他就很現實,並不憧憬自己不了解的東西。他隻是希望借助 海水而忘記自己所了解的,那不是真正的人生。
大學才是他人生的真正起點,因為有了獎學金和合法身份,有 了很多朋友,也有過不止一個戀人。突然間,書中描寫的一切美好事 物都果真美好起來。陽光和行雲,音樂和愛情,跑車和高級音響,起 初,他貪婪地享受他所擁有的。但美好的事物變本加厲,如病毒般滋 生,令他不堪負荷。他想擁有更多,美好的東西竟然帶來前所未有的 折磨。他加倍勤奮努力,利用他的青春和智商,大學畢業後以更優異 的成績進入研究生院。他選擇最尖端的專業,這種專業需要最高深的 理論,同時擁有與時俱進的應用。他刻苦學習中文,並非因為他是中 國人的後代,隻因他聽說中國是世界經濟的未來。他不知道自己應該 做科學家、商人還是政客,所以他每個都不想放棄。直到碩士畢業, 他再沒有耐心繼續待在學校。科學家的道路過於漫長,政客的道路過 於艱難。他擁有亞裔的外表,而這是一個白人當權偶爾以黑人做點綴 的國家。
所以他進入安第斯公司。他擁有過人的專業學識,擁有善於創 新的大腦。他還有額外的人際關係,盡管這關係被秘密隱藏。他順 利從工程師變成總裁助理,掌握總裁的一言一行,一切都照計劃而 行,從無差錯。直到最關鍵時刻來臨,他方被派上用場。最關鍵時刻 果然就來了。他從後台榮升主角。他本以為演出結束後將有鮮花和 掌聲,但上台之前卻出現了邏輯誤區:他得到的指令一共有四條:把 安第斯辦公室裏的所有礦泉水瓶換成空瓶。把有毒的礦泉水交給中國 來的女孩。在安第斯毒發身亡後取出保險櫃裏的東西。然後帶領女孩 逃離大廈,見機行事,等待通知。問題出在第一條:礦泉水由他交給 女孩--他將是謀殺嫌疑犯。這讓他突然對全盤計劃產生懷疑,盡管 他得到承諾:全美國最強大的律師團隊將為他洗脫罪名。可他不是孩 子,他知道律師不是萬能的,即便免於牢獄之災,他又如何能洗清名 譽?所以他鋌而走險,改變計劃。礦泉水沒動過手腳,他有更高科技 的方法,這是他的秘密武器,布蘭克也不曾知道。隻是這秘密武器從 沒機會試驗,成功純屬僥幸。但即便成功,他仍違背了指令,因為警 察終會發現,礦泉水裏並沒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