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女孩總是勤勞又細心的。隔壁的女主人薩依娜便總是請加瑪過去幫著收拾房子。這種要求並不是指使和貪圖,而是對伶俐女孩的認同,是對她的讚美。
在隔壁家喝茶時,加瑪也以主人的態度為大家切饢沏茶。從不把自己當做客人杵在席間。
有了新什別克一家參與勞動,這個冬天加瑪不會太忙了,於是她給自己做了下列計劃:依著一個舊的花樣子繡兩條用來搭在壁毯上的裝飾性白圍巾(盡管是比照著舊樣子繡的,可繡出來後明顯比舊的勻淨、漂亮),繡兩條新氈子上的長氈條,給自己繡一套新的黑色平絨的馬飾(她是大姑娘了,要體體麵麵地騎馬出行),再繡一塊四十多種顏色的十字繡,以及一塊小的氈墊。計劃完畢,還嫌打發不完時間,可材料卻沒有了。她唉聲歎氣道:“全繡完了又該幹什麼呢?”
加瑪手很巧。很多姑娘的“靈巧”都來源於經驗上的熟練,可加瑪不是,許多初學的事情,一上手立刻心領神會。她織的花帶子圖案變化豐富,邏輯複雜,看得人眼花繚亂。不像隔壁薩依娜編的花帶子,就隔三行織個圓點,再隔三行織個方塊。
我家床榻上鋪的花氈,加瑪繡的部分明顯比嫂子繡的針腳勻稱美觀。大約手巧的人心氣也高,加瑪繡氈子非得別出心裁,非要繡得和任何人的都不一樣。畫花樣子之前她在小本子上設計好幾套方案,並讓我評價。
我指著其中一幅說:“這個蘿卜不錯!還開了花。 ”
她大喊:“豁切!那是蘋果!”
我隻好指著另一幅說:“這個白菜也好看。 ”
她快要哭了:“這是樹—蘋果樹……”
盡管如此,我還是得承認:無論是蘿卜還是白菜,都形象優美,線條流暢。她要是也像喬裏潘那樣學畫畫,肯定也差不到哪兒去。
我曾在烏河之畔的定居點見過加瑪繡的一塊圓形花氈,四周倒是中規中矩的傳統花紋,正中間卻非常可愛地繡了一隻佩戴著紅色領結的泰迪熊!到底還是個小孩子啊,她說是照著妹妹 T恤上的圖案繡的。
因為畫得好,薩依娜做新氈子時,也來請加瑪過去幫忙畫花樣子。她問我:畫什麼才是別人沒繡過的呢?我想了半天:“天安門。”她說:“豁切!”大笑。
總之,加瑪蘇魯又漂亮又聰明又能幹,可偏就沒有男朋友!如果和她聊起這個話題,會讓她小受驚嚇,“豁切”個不停。唉,再過兩年就是結婚的年齡了,可怎麼還是小姑娘的心態呢。
背雪途中休息時,加瑪翻起身上的衣服念叨起來:上衣撿弟弟的,毛衣借媽媽的,棉褲是爸爸的,牛仔褲是姐姐穿剩下的,襪子是奶奶的……算來算去,隻有手套和鞋子屬於自己。
我說:“沒關係,快結婚了嘛。等結了婚,啥都是自己的,對象也是自己的。 ”
加瑪捏一把雪灑過來。
幾天後的一個傍晚,結束完牛圈的工作後,在等待羊群回來的空隙裏,我們倆在沒點燈的家中靜靜坐著。外麵很冷,我們打算等羊群離得再近一些才前去迎接。黑暗中,誰也不想說話。這時加瑪唱起歌來。
加瑪的嗓音雖然不是很明亮,卻真摯動人,唱出的旋律婉轉又惆悵。我默默聽著。爐火閃爍在她的臉龐上,她的身體消融在黑暗中。青春多麼美好,卻再無人看到。
那天晚上我們頂著寒流在星空下趕羊,各走在羊群一端。不知怎麼了,一路上加瑪止不住地唱著歌。雖然歌聲是平靜的,但我猜她一定沉浸在激動之中。果然,快走到沙丘下時她才告訴我,前兩天來找駱駝的牧人帶來了沙阿家的卡西帕去阿勒泰上學的消息。她非常羨慕,也想去上學……其實卡西帕上學的消息也令我非常吃驚。我很熟悉卡西帕,她也是輟學後放了好幾年的羊(不過不像加瑪這樣奮鬥在放羊的最前線……),以前天天嚷嚷著要上學,但家人一直不同意,沒想到爭取了這麼多年,還真的美夢成真了!天啦,那個勇猛又混亂的超級牧羊女……我才不信她能學成什麼花樣回來!
我不知該對她說些什麼好。一個姑娘實現了夢想,另一個則再也沒有希望一般。加瑪是這個傳統家庭的重要支柱,一旦抽脫,幾年之內難以為繼。
接下來加瑪又主動提起了結婚的事,說來提親的人家不多(估計都怕和居麻這個大酒鬼當親家),而且男方都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一時還沒有下落。又說自己許多女同學都訂婚了,還有的已經結婚了。說這些話時,她顯得有些迷茫,又說:“不結婚的話,就是老姑娘了,老姑娘就再不好結婚了。要是結了婚呢,就和媽媽一樣,天天幹房子裏的活,牛的活,羊的活……現在這樣,老了也這樣。 ”
那天她說了很多很多,還透露想去縣裏打工,學點手藝。並認為一個月隻要有五百塊工資就很好了,隻要能夠離開荒野……沒想到這個平時快樂又堅強的姑娘,居然還有這樣小小的、憂傷的野心。
不知是不是因為有了這樣的想法,加瑪才一直努力地向我學習漢語,而且心高氣傲,不但學說,還要學寫。她借用我的哈語自學材料,抄寫後麵的漢哈單詞、詞組對照表,還一一注音,學得像模像樣。但內容卻一點也不實用,什麼“禮尚往來不可缺”,什麼“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時間卻是無限的”……真不曉得編材料的人在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