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強是英語專家,才情出眾;提到所謂“追求”,大家一看,所指為何,心知肚明。不過由我這衰老不堪的老頭說出來,卻還應另有別解。對我來說,算是早已通了上海洋涇浜英語,“生發油買來買去”六十多年前已說得滾瓜爛熟。今天雖然洋涇浜英語已經沒用,但年齡既老,也不用再去投師學藝,耗費精神來記生詞、熟語,去學會什麼牛津英語。“才情出眾”對老漢來說,隻是覺得孺子可教而已,難道還要去追求?
但是我確實追求過他,朝思暮想,窮追不舍。那隻是因為他讀書多、見識廣的緣故。
大約十幾年前,我已退休林下,但賊心不死,整天盯住國內外書市,看看有什麼可注意的書。這時看到署名王強的書評文字,講到一些海外奇書,為我見所未見,不禁大喜。大家知道,鄙人承乏改革開放後的北京三聯書店的“第一把手”,沒有什麼招數,但又不甘心蕭規曹隨。事實上,蕭規曹隨也做不到。三聯書店的精神領袖是鄒韜奮先生,他的出版理念是反抗社會上的種種不平。這我如何能做到?無奈之下,想到翻譯出版外國舊書。為什麼不出新書?這中間有技術問題,也有國情問題。技術問題,指的是新書要買版權,我的“生發油買來買去”式的外語怎麼能辦得到?國情問題,是指外國當代的理論太先進,未必適合中國國情。我看過一些“郵政局派”的著作,暈頭轉向,不知所雲(“郵政局派”是指post-,以我的英語,當年隻知其為郵局,而不明另有所指)。於是,一頭紮進房龍(Hendrik van Loon)那裏,把他的書一本本找來,找人翻譯出版,居然部部能銷。特別是《寬容》,初印就是15萬冊。那時“文革”剛結束,大家向往寬容。胡適先生的容忍論當年還不許說,隻能讓房龍稱霸了(這書近年來大陸至少又出了十來個譯本,奧妙在何,我就說不清了)。
外國老書,除了房龍,還有美國人富蘭克林、德國人洛克爾、奧地利人茨威格、法國人莫洛亞、英國人吉朋和靄理士等等。找來找去,直到看到王強著文介紹一本洋書叫《書之愛》,我更加恍然大悟:世界真有高人,連這樣的書也能發掘出來!過後未久,又見此公介紹所謂“負麵烏托邦”三部名著。這時我對王強實在是愛之已極,千方百計打聽此公現在何方。據說他是北大出身的,這就不難,因為北大西語係熟人太多。三找兩找,這位先生終於為我追求到手,有了見麵和通信的可能。
這以後,我表麵上是王強的“長者”,實際上隻是他的“粉絲”。他談論書的文字,我篇篇精研。退休以後,常去國外探親,更有機會實踐他的主張——親自去舊書店踏勘。當然我的“生發油買來買去”式英語,沒法學王強老師的樣在歐美自由旅行,閑逛書店。但紐約的書店,特別是圖書館,終於成了我的常去之地。由於身上美金不足,圖書館更成了我的“新歡”。紐約公共圖書館號稱要把自己辦成“知識大學”和“人民大學”。我一直以為這兩個詞隻有在我們這裏才當得起,現在發現居然“蠻夷之邦”做得比我們還好。我這外國人,一次就能借十五本書。除了英文舊書外,我特別中意的是在那裏見到許多俄文舊書,在十月革命前出的和20世紀90年代以後的。後來國內印出來的《歐洲風化史》三卷,以及別的收在“新世紀萬有文庫”中的書,都是那時的收獲。在美國找俄文舊書,算是我在王強的觀念引領之下自己的一個小小發明吧。至於《書之愛》,找來找去沒找到,想鬥膽向王強去借,不料某天在哥大圖書館發現有這本書。我希望得到一個複印件,人家居然沒問我要單位介紹信,就給我了。以後請蕭瑗女士幫忙,我們才見到了中譯本。
在知道王強之前,我找外文舊書得施鹹榮兄幫助甚多。他去美國,每次都要設法帶許多舊書回來送我(現在那些書都在,想捐給我所在單位的資料庫,居然無人領情收下)。讀了王文,我知道了自己在國外找書的門徑,就更加自由了。
我現在是老得連去美國旅行的“時差”都視為畏途了,許多年沒去那裏。要學到王強的全部本領,這輩子已無可能。所以,隻是希望王強多寫一些,讓我這個老“粉絲”還能紙上談兵,不至於僅僅徒呼負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