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仲馬當年在《記遊印象》係列中曾寫過一篇題為“熊排”(Bear Steak)的文章,立即引起讀者大嘩。正人君子人人憤怒,堂堂文明歐洲竟有人吃熊肉,而且作者還將其娓娓道來!文中涉及的旅店老板怒不可遏寫信譴責大仲馬,並在報上署名聲稱他從未給遊客供應過熊肉。當遊客讀了文章,慕名而來,開口即問:有熊肉賣嗎?店老板更是氣得恨不能鑽進地縫。大仲馬的回擊簡潔幽默,他說如果這個蠢貨想到先答應說有,然後端上驢肉、馬肉、騾子肉而不是熊肉什麼的,說不定他早就發了。在這一詞條裏大仲馬解釋說,他當時本來可以告訴讀者今天他在辭典裏要告訴的,可當時他才踏入文學門檻,不得不為自己留條後路。不過,這篇文章的功績是,從此歐洲人變文明了,熊肉火腿不是隨處可得了。
大仲馬不愧是一流的文學美食家。他如數家珍的故事像他妙手的廚藝,三下兩下就令人胃口大開。聽他談熊:住在寒冷之地的黑熊隻有當人襲擊它們的時候才會去襲擊人,而奇特的是,熊從不襲擊婦女,它們隻是尾隨著她們,偷她們采集的果子。西伯利亞的亞庫茲人(the Yukuts)遇見熊會脫帽致意,稱熊為主人、老爺子或祖父,答應不僅不襲擊它,也不說它的壞話,但一當熊要襲來,他們會毫不猶豫地開槍。若是殺死了熊,他們就把它大卸八塊兒,放火上燒烤,一邊享受美味,一邊還念念有詞:“吃你的是俄羅斯人,不是亞庫茲人。”禮儀與實用結合得如此完滿,做人算是做到家了。
俱往矣。如今,魚可得,熊掌已不可得,即使可得,吃了也算犯法。沒料到大仲馬筆下竟保留了熊掌誘人的色和香,過過幹癮總說得過去。他轉述了普魯士皇室掌廚人Dubois的熊掌烹飪法:在莫斯科、聖彼得堡等地,熊掌是帶皮出售的。將熊掌洗淨,塗上鹽,放入陶罐,澆上用醋、酒、香料等配製的醃汁,浸泡二至三天。在有柄砂鍋中擺上煙熏肉、火腿片和切碎的時蔬。將熊掌放在蔬菜上,澆上醃汁、肉汁清湯、少許煙熏肉碎屑,以文火慢煨七八個小時,煨時隨時添加湯汁勿使其焦幹。熊掌烹好後,留原汁中放涼。倒掉湯汁,揩淨熊掌,豎切為四條,上灑辣椒粉,在融化的熱豬油中滾動,然後沾麵包屑放火上烤半小時,之後,放入已澆上辛辣調味醬的大盤中,亦可用兩勺無籽小葡萄幹醬調味。讀到這兒,不動心才怪呢。
不僅在這色、香、味俱全的烹飪辭典裏,就是在他的其他虛構作品中,美食家的大仲馬也隨時可令你饞涎欲滴,而且他每每會借用人物的嘴帶出他的吃的哲學。在《三劍客》的第二部續編《貝拉日隆子爵》(Le Vicomte de Bragelonne)裏,他栩栩如生地描述法王路易十四的一次晚餐。路易十四的食量不僅驚得劍客們目瞪口呆,還不時迸出吃的妙語。食客Porthos得友人暗授機宜,為博路易十四的歡心,拚命大吃大嚼,甚至忘掉了紳士應有的吃相。果然,路易十四大為欣賞,對眾食客說:“一個紳士,每頓晚餐吃得這麼痛快而且牙齒又生得這麼漂亮,他不可能在我的王國裏不受到尊敬。”又說:“幹活賣力的人才吃得痛快。”能吃成了忠誠勤勉的象征。難怪19世紀德國哲人費爾巴赫(Ludwig Feuerbach)有言:“吃什麼東西就是什麼樣的人。”(Der Mensch ist,was er isst.)
文學美食絕代相遇
大仲馬生前曾希望見到《烹飪大辭典》的英文版,可惜未能如願。大仲馬死後,法朗士(Anatole France)曾幫助校改過辭典的手稿。法朗士說:“我該驕傲地說這書是我寫的,但大仲馬才是該領受這一榮譽的人。”出自法朗士之口,這個評價應算不低。當然,他的這部辭典絕非劃時代的獨創,也不像他在其中多處援引的同時代布伊亞–薩瓦蘭的《口味生理學》(Physiologie du Got,1826)和更早的《老饕年鑒》(Almanac des Gourmands,1803~1812)那樣具有重要的文體學意義,但大部分憑記憶完成的這一辭典巨編仍可被視為大仲馬燦爛文學生涯最後的皇冠,甚至可以說是文學的大仲馬與美食家的大仲馬最完美的一次漫長的文字相會。
兩天裏讀完辭典的條目,這才意識到窗外下了整整一天的大雪。聖誕已至,而且是潔白色的。合上書的一刹那,我的目光停留在書名頁前取自辭典法文原版的作者暮年像:已不是青年的瘦削、雙眼深陷且有神的英俊樣了。略顯發福的他,一頭灰發,一臉祥和,一身合體的大翻領西裝。馬甲後雪白的襯衫上打著黑亮的蝴蝶結。右手輕撫大腿根,左手按著左下腹,一副誌滿意得的樣子,是在生命快走向盡頭的時候憶起了他剛剛開始要征服這個世界時的情景?那年,他21歲。他向勉強度日的母親借了53法郎,來到巴黎求助父親當年在拿破侖軍隊中的老友福伊(Foy)將軍。見了麵,將軍問他會什麼。數學?地理?物理?大仲馬麵紅耳赤答不懂。法律?希臘文?不會。記賬?一竅不通。將軍萬般無奈、一臉愁苦,隻好叫他用筆寫下他在巴黎的住處,以便機會來時聯係。他剛寫完自己的名字,將軍就興奮地叫起來:“天哪,我們有救了!你寫得一手好字!”他成了奧爾良公爵的書記。他一邊感謝將軍,一邊躊躇滿誌地說:“現在我靠我的字過活,總有一天,我向您保證,我會靠我手中的筆來生活。”文學的大仲馬果然靠了他手中生花的妙筆,養活了他那張精致、細膩且無比挑剔的美食家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