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詬凶(1 / 3)

其時江湖上武林門派雖眾,但除少林、武當並峙當世外,峨嵋、青城疲於在蜀中各處與烏龍幫周旋相抗,威勢不足,崆峒派便隱然是江湖上僅遜於少林、武當的一等大派,雖然十餘年前曾自傷元氣,在西北武林中仍是首屈一指的正道翹楚。

曼蕭傷痛情郎之死,心境固然難複,但深知此去拜山輕忽不得,隻得收斂心神,正心以待。自昆侖山折返東來,孤身行宿,自不待言。

這一日巳時未到,已抵平涼。曼蕭無心耽擱,在城郊官道旁找了間飯鋪打尖。她寡曆江湖,心思卻細,暗自留意往來行人,見帶刀結裝者頗多,講得又多是蠻不蠻、侉不侉的官話,顯非土著武人,回思封天禮言語,已然心中有數:“看來烏龍幫統下的黑道人物已在左近聚集了不少,卻尚未找上崆峒山去。事不宜遲,我還是快些搶在頭裏,跟大哥他們取齊為是。”於是匆匆用過茶飯,認鐙乘騎,循路望崆峒山上馳去。

行不上五裏,忽見當道六名黑衣大漢挽臂橫路。曼蕭心生戒備,握鞭在手,勒馬緩緩趨近。當先一個身材高瘦的漢子手執長槍,見曼蕭靠近,高聲喝阻道:“哪裏來的瞎婆娘,好不識路!此道不通,快快給老子滾回去了。”

曼蕭聽他出口便是傷人之語,怒從心起,道:“大道通衢,又不是你自家鋪設的,我偏要過去,讓開了!”說罷口催紫電駒,抖腕揮鞭,半空中甩了個響,徑向前奮蹄猛衝。

攔路眾強人不料這女子如此大膽,那瘦漢長槍一招,餘人紛紛亮出兵刃,向曼蕭撲來。

曼蕭居高臨下,鞭運如風,全是進手招數,數招之間,已察知眾人武功底細,除那使槍的漢子稍強外,餘者殊不足道,但自己孤身一人,卻也不敢托大糾纏,連連揮鞭撥打群豪兵刃,同時左掌中蓄滿真力,穿雲掌拍出,將當先一使戒刀的漢子刀鋒帶開。

那使槍的漢子見狀,口中高聲呼喝,挺纓“中平刺胸”,向曼蕭心窩刺到。曼蕭知久戰不利,一聲嬌吒,掄動皮鞭,向來槍卷去,招式雖是後發,但她眼光尖銳,出招快極,那漢子長槍尚未遞到曼蕭身前,已給纏住。

曼蕭更不稍停,運勁自內向外反格,已將那槍硬生生奪過。她於諸般兵刃上的造詣有限,但自幼耳濡目染,也通槍法,雙手翻轉,使招“青龍擺尾”,長槍迤邐回環,將眾人攻到的兵刃俱都撥擋了開,同時不敢戀戰,策馬騰躍,便搶過了攔截陣勢。

那領頭的漢子啊的一聲疾呼,就要隨後追來。曼蕭冷哼一聲,高叫道:“還你!”雙臂貫力將長槍向身後擲去。紫電青翼四蹄如飛,眨眼間已將眾強人遠遠拋離。

曼蕭騎在馬背上長出一口氣,自知適才若不是仗了馬匹神駿,其實頗不易脫身,撫著愛騎背脊,忽然心中一酸:“若是當日封大哥也有一匹這樣的好馬……”這念頭隻一閃而過,生怕續想下去哀思難抑,忙收斂心神。

她竭力回憶,自己執槍之際似乎瞥見槍杆兒上刻著“秦嶺張”三字,心想:“這使槍的惡漢多半是代王山黑龍寨的寨主張十烈,聽大哥說黑龍寨在灞河上橫行無忌,這姓張的一杆長槍挑兩岸,也算是個人物,居然也已投靠了烏龍幫?”

正在潛心思索,忽然道旁閃出一人,要攔她的乘馬。曼蕭吃了一驚,急忙扯韁,紫電駒生生駐足。

曼蕭定睛端看,原來那人竟是景術。景術笑道:“我在這兒遠看似是姑娘的模樣,果然沒瞧錯。姑娘的馬兒好快,我要再慢攔半分,可就岔過去啦。”

曼蕭翻身下馬,道:“景兄弟,你怎麼在這裏,我大哥呢?”

景術道:“大夥兒今日清早到此,吳門主以為人多不便行事,留下我們在這裏看守牲口,他與我師父還有邱堂主父子已一道上山去了。”

曼蕭順著景術目光瞧去,見道旁林中圍聚著幾個男子,正是白辰、周滄、佟通三人。各人的坐騎散拴在旁。

周滄等人見她來至,都覺十分歡喜。曼蕭問起左近情勢,白辰向不遠處努一努嘴,低聲道:“吳姑娘,你瞧。”曼蕭側目張望,見山道口處六個青衣大漢手執明晃晃的鋼刀,正來回走動,此外尚有數名青壯武者負手立於道路兩側,目不斜視,陣勢不俗。

曼蕭一皺眉頭,道:“是烏龍幫的人?”

景術道:“看來不假,師父他們去時還沒見這班惡鬼哩,也不知是何時突然冒出來的。剛剛我和周師弟想靠近些探探究竟,那幾個挎刀的臭賊凶得跟什麼似的。我們退在這裏他們倒也不管,看來隻是不許人隨意上山。”

曼蕭心想:“若依景兄弟與阿通的性情,定不肯幹休,多半是白大哥約束大夥兒。”自己雖也痛恨烏龍幫群獠,但此時寡眾懸殊,正麵闖關實屬不智,思來想去,還是繞徑上山為妙,於是說道:“白大哥,我要上山去找大哥他們,馬兒煩你給照料著。”

說罷不待白辰應聲,提氣便起,輕身上了高樹,頭也不回,斜刺裏躍幹攀枝,向山中深入。

眾人見她雷厲風行,說去就去,輕功又是高得出奇,盡皆訝然。

曼蕭於高樹間穿梭如燕,不出半個時辰已行出數裏。此際雖值隆冬,並無繁葉遮蔽,但崆峒山中古樹鬱蒼,極難分辨方向。曼蕭初時還盡力尋覓人煙,到後來卻在深林中全然迷失了途徑,自在樹上地下幾番參詳,不得要領,不由得惱怒。

她這幾日裏本就積怨難遣,一怒之下拗起了性子,更無半分顧忌,索性又上高枝,將“絕塵馳步”使開來,全不思慮方位所在,仗著真氣充沛,疾奔亂走。

吳門這家傳絕藝共分為馳、步二訣,“步”字訣乃臨敵步踏身法,“馳”字訣正是提縱輕功。她這時一旦使發了性兒,身似浮萍飄搖,足若鷗鷺掠水,除偶爾在樹上踏痕逗留外,更無半點響動,真可謂“翩然淩虛渡,落步生金蓮”。

這般於林中穿梭如織,輕功愈發使得得心應手,仿佛寰宇之內便隻有自己在徜徉遨遊,隻覺胸中說不盡的愜意暢快。

自達摩一葦渡江、沈光縛索騰飛,中華世傳輕身百技,頗有走鼓沾棉、踏雪無痕之說,而實能為者古來罕有。曼蕭此番以輕身提縱之術踏山中林木當空漫遊,竟然綿延數十裏,於她不過是興之所至施為,殊不知無心插柳,已開武林千百年未有之先河,實屬華夏武術中的集大成之作。後世直到清代光緒年間,還曾有伐木匠人於山中親睹古木枝頭的踏痕,鄉民不解來曆,俱呼為“天仙印”,卻不知便是當年曼蕭攀樹疾行所留。

如此一氣嗬成,曼蕭直於樹上躍行了三個時辰有餘,卻仍未能脫出林海。眼看天色轉暗,曼蕭漸覺一呼一吸之間真氣流轉不暢,知是力竭之兆,慢慢放緩了縱躍之速,心智也漸趨沉靜:“待入夜之後,我在山中循光亮而行,定能覓得人跡所在。”

於是倚樹暫息,在山中守得多時,漸聞四野梟鳴猿啼,陣陣寒意襲來。她雖武功高強,究是青年女子,不免悚然心驚。

正自強抑懼意,忽聽得不遠處傳來簌簌的步踏之聲。曼蕭陡察人息,立轉鎮定,側耳聆聽。依聲分辨,來人行路和緩輕捷,不徐不疾,可知輕身功夫頗為了得。

她此刻居高峙立,視野開闊,凝神瞧去,遙見來人身形略瘦,似是個男子,但黑夜中麵目模糊,心想:“且跟著此人去瞧瞧,總勝於自尋出路。”

那男人經過曼蕭落腳的樹旁,未覺有異,仍是行走如常。曼蕭屏住呼吸,直待他過去十數丈遠,才跨樹而起,不即不離的隨行上去。

兩人一高一低,這般同行了一盞茶的工夫,那男人忽然放慢了腳步,低聲道:“齊師弟,出來吧!”

曼蕭心念微動:“這聲音好熟,我從前一定聽到過的。啊,是了,可不是那姓趙的小賊!”她陡逢對頭,精神登時大振,卻並不貿然現身,心想:“這小賊到此必有緣故,且先靜觀其變。”

趙正止話音方落,林中幽暗處竄出一身材矮小的漢子來,低聲道:“趙師哥,小弟在此。”趙正止唔了一聲,便再不言語,慢慢踱步前行,那姓齊的漢子跟在他身後,也是低頭不語。

曼蕭不明所以,仍是悄悄跟蹤。又行了大半個時辰,草木漸盡,前方依稀現出曠野來,趙、齊二人腳下更慢。曼蕭抬頭望去,隻見空曠處一片青石魚鱗小路曲折蜿蜒,延伸向不遠處的一間木屋。

趙正止舉步猶豫,竟似滿腹心事,行到距木屋數百丈遠,突然駐足,向那姓齊的漢子低語了幾句。曼蕭暗暗奇怪:“這小子鬧什麼鬼?”躍下樹來,伏在林子盡頭一塊大石下。她與二人相距較遠,聽不見對方言語,但這時遮蔽盡去,借著月光去看二人臉色,見趙正止麵沉似水,那姓齊的漢子卻是牙關緊咬。過了片刻,那姓齊的漢子似乎下了極大的決心,終於用力點了點頭。趙正止抬手輕輕拍拍他肩頭,嘴角邊微露獰笑。

曼蕭月下瞧來,隻覺遍體生寒,心道:“這是什麼神氣了?”正自驚疑,忽見二人加快腳步,已轉到了木屋後麵。

曼蕭躬身發足,步履如飛,眨眼間也奔到了近前,這才看清那木屋乃是背路設樞,格局頗怪。她自幼得父兄教授易理,仰頭依月缺辨明方向,再與木屋位處印證,恰是循主離客震之法建造,知道此房必是一處監牢所在,暗道:“不知崆峒派將何人囚禁在此,趙正止又來幹什麼了?”不敢更向前行,便折回屋後雜草叢中潛身伏下,竊聽動靜。

隔了片刻,聽得屋內嘩啦嘩啦幾聲響動,想是監牢內鐵鎖之屬碰撞生發,隻聽趙正止的聲音道:“爹,孩兒來啦。”

不論趙正止於屋內之人怎生稱呼,都不及這一聲“爹”更令曼蕭覺得匪夷所思之極:“怎麼是趙正止的爹爹給關在了此地,崆峒派將趙苑堂下獄監禁?簡直荒謬之極。這趙苑堂是當年助宋苑庭奪位的有功之人,輩分又高,崆峒派中何人敢對他如此無禮?”

正自不解,隻聽屋內一個極沙啞低沉的聲音道:“很好。正止,爹吩咐你的事情都辦妥了麼?誰守在外麵?”想來自是那趙苑堂說話了。

隻聽趙正止答道:“事情都辦妥當了,伍陽傳來消息,王人信已到靜寧,預擬近日就要率人大舉圍山。爹你放心好啦,我叫齊貴師弟守在門外,霍師弟和丁師弟給趕得遠遠的,聽不見這裏說話的。”

隻聽趙苑堂嗯了一聲,半晌才道:“這幫賊強盜動作好快。王人信令出如山,可比為父預想的還要了得。好啊,你倒真有本事,連掌門人跟前的紅人也給你哄入了夥。這件事幹得著實不壞,阿貴這孩子若是真心投靠,於咱們今後行事大大有利。正主們呢,可都入彀了麼?”

趙正止幹笑兩聲,道:“爹爹寬心,德寂老和尚與那梁老頭兒帶了一班少林弟子,已在山上耽了三日,大師伯一日不將事情交待清楚,他們又豈肯善罷幹休?”

曼蕭心想:“這父子二人說的話我可越來越不懂了,趙苑堂身為階下之囚,倒似事事盡在算中一般,怎麼又是‘正主’又是‘入彀’的啦?德寂大師與梁大俠他們明明是要追查殺害行方的凶手,何以卻來跟這宋苑庭討要說法?這事與宋苑庭有什麼相幹?”她既不明因由,這些事可當真是想破了頭也難以索解了。

隔了半晌,隻聽室內傳來一陣紮壓蓬草的簌簌響聲,料是他父子二人已席地而坐。隻聽趙苑堂緩緩說道:“我兒一路迂回輾轉,咱們這次共知會了多少門派幫會啊?”

趙正止道:“爹你囑咐孩兒得手之後,便竭盡所能散播消息,孩兒於晉中擺脫了幾個點子追襲,跟著即命伍陽他們幾個分頭行動,各省的兄弟幫同傳訊,山陝川涼、河冀湖廣的門派之中,少說也有二十餘家得到訊息。何況烏龍幫這次下了大本錢,聽說那王人信親自發出三十餘道手令,命統下各家山寨糾合行事,消息傳得比咱們還快哩。若不是爹你說定要順次而為,不出十日,本門可就要給樹成武林的公敵啦。”

趙苑堂道:“先占崆峒,再興動亂,這乃是說定了的根本次序。為父常常教導你處事不可急進,你到今日還不懂麼?待借少林派之手除掉了宋苑庭,咱們便手握崆峒派和穹玄閣兩股勢力,那時要令江湖風波湧動,還不是易如反手之事。”

趙正止似乎於父親訓誡敬畏不已,惴惴答道:“是,畢竟還是爹爹思慮沉穩,孩兒先前隻知用此物能攪得武林大亂,那可是瞧得十分短淺了。”

趙苑堂道:“那是自然,倘若咱們隻盼在武林中變亂生事,為父還用得著命你大費周章,將這卷物事千裏迢迢帶回山上來麼?此圖與天下氣運相關絕無可疑,這等玄奧之物,非等閑草莽武夫能解,但其中載有高深武學又是實情,隻要咱們這番善加利用,宣揚此中武功之妙,正可興動紛爭。當年你爺爺跟你大伯苦心創立穹玄閣,本來大有可為,後來逼不得已各自舍命,終於將這‘玄圖’的藏處線索告於為父知曉。若非是這樣,你我父子也訪不到此物所在。如今興複大業盡數著落在我父子二人的肩上,為父幸得穹玄閣眾兄弟鼎立扶持,綢繆布置二十餘載,終得今時局麵。此刻計成在望,更須加倍審慎,斷不可操之過急,倘若一著失算,便是滿盤皆輸,那時你我父子可就成了我趙氏的千古罪人,死後更有什麼臉麵去見你爺爺、大伯以及列祖列宗!”趙正止似乎若有所思,一時無言以對。

曼蕭矍然心驚,雖然於他父子二人的對話不能全然明白,但聽來趙正止這盜圖一舉實懷重大陰謀無疑,心想:“攪得江湖大亂,尚不算是大業,他父子倆的野心可當真不小哇。穹玄閣又是什麼武林門派?怎麼從未聽說過。聽趙苑堂言中意思,他的父兄多年前都曾為探查我家這秘密而喪命,那麼這家人打本門玄圖的主意顯然時日已不短了啊。”此時乍悉異謀,不免惶恐,兩手攥得緊緊的,手心已盡是冷汗。

靜默須臾,趙正止忽道:“爹,孩兒有一事卻需向你請罪。那吳曼峰已知曉孩兒出身來曆,目下隻怕就要找上崆峒山了。”說是請罪,可是曼蕭聽他語氣頗為鎮定,與初時唯唯諾諾的聲調已截然不同。

趙苑堂聲轉亢厲,道:“啊,怎麼這般大意,為父再三告誡,叫你切不可顯露本門武功,你曾給他們擒住了?”

趙正止道:“孩兒雖沒給他們擒住,卻幾次險些失陷。也是咱們在江南的弟兄百密一疏,沒能發覺近來武林中的一件軼事,這姓吳的有個兒子,日前娶了白書堂堂主邱城鎖的女兒為妻,吳門與白書堂現今做成了兒女親家啦。”

趙苑堂似乎也頗覺意外,道:“哦?有這等事?那麼現今是吳門與白書堂聯起手來了?這倒不可不防。”

趙正止道:“爹爹隻說對了一半,吳門的幫手可不隻白書堂啊。”

趙苑堂漸感不耐,道:“你打什麼啞謎,還有些什麼幫手,你就痛痛快快說吧。”

趙正止道:“邱城鎖這老兒平素交友不多,又多是文士學究,武林之中就隻有橫天門那‘過江龍’與他氣味相投。”

曼蕭尋思:“這姓趙的為什麼說這等謊話?他當日明明是受我兄妹與封大哥的圍追啊。他又怎能得知我們彙合了邱堂主同來?不會的,他絕沒這般神通廣大,這番說辭必有情弊。”

趙苑堂沉吟道:“吳門竟得橫天門與白書堂助拳,實力大增,這個可有些棘手,難怪你被迫顯露了本門武功,那也怨不得你。”

屋內一時寂然無聲,曼蕭屏氣凝神,心想:“天幸叫我撞見他父子二人在此碰頭,此番說什麼也得將本門寶圖奪回不可,隻是不知玄圖此刻是在趙苑堂手上呢,還是在趙正止手上。嗯,聽來這趙老兒被關在此地時日已不短了,玄圖多半還在他兒子手中,我且再聽聽看,他父子倆究竟搞什麼陰謀詭計。”

隻聽屋內哐當當一陣碰撞聲疊,趙苑堂忽道:“如今既然情勢有變,咱們可得趕在烏龍幫頭裏把吳門這夥人先打發了。對啦,就是這麼辦。正止,你取鑰匙來,快將鎖鏈打開了,為父立即出去布置對策。”

曼蕭瞧不見他的神情,但聽趙苑堂語音惶急,料想此刻他必是焦躁異常,然而過了片刻,室內再無異聲,趙正止始終無動於衷。趙苑堂又說了一遍:“正止,快將鎖鏈打開了啊,快啊!”

趙正止不為所動,一字一頓地說道:“爹,孩兒於此事另有見解,你老人家不妨聽聽。”

趙苑堂陡然察覺他語氣有異,順口問道:“你說什麼?”

內室又是許久怕人的死寂,四周的氣息仿佛凝固了一般,曼蕭在窗下漸感寒意襲來,卻不知此時迎麵相對的兩父子都是麵色凝重,正彼此霜顏相視。

趙正止向來事父恭謹謙順,可此刻心中卻是異念湧動,眼中隱隱射出一道極難察覺的凶光。趙苑堂對獨子向來管教嚴峻,是以絕沒想到自己一手栽培的孩兒有一天竟會違逆己意。他心機深沉,老於世故,此刻如何看不出兒子心懷鬼胎,但畢竟難以確信,終於沉聲道:“我兒有何見解,但說無妨。”

趙正止卻不答父親問話,眼神漸漸轉厲,凶相畢露,森然道:“唉,到了今日那也不用撒謊啦。爹,孩兒自關東回來,事事都是依你老人家的授意施為,雖給吳門的人追得狼狽不堪,可絲毫沒忘記隱瞞本門武功。嘿嘿,那吳曼峰所以得悉孩兒身份,乃是孩兒在潼關主動相邀,親身泄露給他知道的。”

趙苑堂已不覺過分驚訝,細細打量眼前這麵黃肌瘦的青年人,倒似二十餘年來從沒認真審視過一般,心中霎時間轉過無數念頭,終於說道:“你孤身去找他演示功夫?我的孩兒還不至這麼荒唐吧。嗯,定是你叫上了穹玄閣的弟兄陪你同去,倒好會拿少主的威風啊!”

趙正止道:“爹爹果然厲害,什麼都瞞不過你。師父教了孩兒一套極高明的武功陣法,孩兒好容易遇到這等難得的練功靶子,一時技癢難耐,是以叫伍陽跟文謙陪著,去跟那吳曼峰打了一架。這套武功果然使得,我們仨聯起手來,便是合那吳曼峰與郭子環二人之力也占不到絲毫便宜。”

趙苑堂喝道:“什麼,你師父教了你陣法?我沒答應,他居然敢暗中教你功夫!還反了你們師徒不成,你們眼裏還有我這閣主嗎!”

趙正止眼見父親額頭青筋暴起,反而更加慢條斯理,道:“爹你又何必動氣,這穹玄閣你遲早還不是會交在孩兒手中,師父的功夫孩兒早學晚學又有什麼分別。”

趙苑堂哼了一聲,怒道:“藺吉這老兒呢?你叫他來見我,咱們當麵講個清楚。”

趙正止道:“爹爹且請停嗔息怒。你忘啦,師父他老人家是陪德寂老和尚一行上山來跟掌門師伯問罪的,他哪能私下來見你。爹,師父曾對我說,這世上會‘六盤風毒掌’的人還是越少越好,孩兒覺著也不無道理,你說是不是?”

突然一陣朔風掠過,曼蕭周身一顫,腦海裏轉過好幾個念頭,於趙正止所雲似懂非懂。

趙苑堂啊的一聲驚呼,驀地懂得了兒子言中深意,道:“小畜生,你……”奮起生平之力,抬腿去踢身前這狼心狗肺的逆子。但他手腳都給鐵鎖縛住了,足到半途,便即定住。

趙正止冷笑一聲,從容揮手挺擊,在父親腹下重重印了一掌,旋即飛速向後躍開。

趙苑堂悶哼一聲,隻片刻之間,便感遍體刺痛,腹內有如刀割,異種真氣疾走亂衝,強自緊咬牙關,疾言遽色地道:“好哇,逆子,你想拿你爹的命去搏崆峒掌門之位是不是?你……這掌法你從何處學來的……嘿嘿,你拜的好師父,我……我養的好兒子……”還待再說下去,痛苦已極,忍不住哀聲慘呼:“啊……啊……”

曼蕭膽氣故壯,武功亦強,卻畢竟隻是個閱曆尚淺的女流,陡然遭逢這世間罕有的人倫慘變,早已嚇得六神無主,實是不懂趙正止為何弑父,伏在地下,身子一動也不敢動。

趙正止一擊成功,心神漸定,陰聲道:“爹,你放心去吧,齊貴明日自會當著德寂老和尚他們的麵指認凶手,宋苑庭這崆峒掌門之位是休想保得住啦。”

趙苑堂知道自己乃是身中“六盤風毒掌”,心想少林派行方金鍾罩護體神功的造詣登峰造極,尚且抵受不住,命喪在這掌功之下,自己此際亦已不存活想。他深吸一口氣,竭力道:“無知畜生,你大伯本無子嗣,為父近年來要你協理閣中事務,明是指派你日後接掌穹玄,你難道不知麼?罷了,罷了…這般看來,你籌劃此舉也有些時日了呐。你今日毒手弑父,且看他朝如何成事,我養你二十四年,還不知你的秉性麼……哈哈……哈哈,為父在陰曹地府等著瞧你能鬧出什麼名堂,哈哈,哈哈哈……”他這一發笑,夤夜裏聽來當真令人毛骨悚然,笑聲淒厲異常,卻戛然而止。

趙正止心頭一顫,不由自主倒退數步。忽聽門外腳步響起,轉頭瞧去,見齊貴急匆匆奔進屋來。齊貴陡見趙苑堂圓睜雙目,已然斷氣,驚道:“趙師哥,你這麼快便下手啦!”

趙正止聲轉沉穩,道:“別耽工夫,此地不宜久留,你快去叫霍師弟跟丁師弟進來說話。”齊貴道:“是。”

過不多時,曼蕭聽得三人的腳步聲響漸近,料想齊貴已將二人召入內室,心想:“這兩人豈能活命?”

隻聽趙正止道:“二位師弟,我爹爹是給何人害死的,你們可瞧清楚了?”跟著聽得兩個發顫的語音齊聲道:“瞧清楚啦…是…是掌門人下的手。”趙正止道:“齊師弟,你瞧霍師弟的腿幹嘛抖個不停啊,丁師弟怎地褲子上濕了一大片。”

齊貴道:“想是方才在外麵凍得僵了,我給他倆暖暖身子。”話音未落,隻聽啪啪兩響,緊接著便傳來二人淒厲無比的慘叫聲,料來二人已給齊貴偷襲殺死。

趙正止心頭快意,陰鷙的臉上現出得色,俯身查看二人屍體,說道:“這‘廣成拂雲手’本派中就隻你和掌門師伯會使,如此一來明日可就有好戲啦。”

齊貴顫聲道:“趙師哥,小弟如今已成本門忤逆,待得你當上掌門人,倘若撇開我不管,咱們大不了拚個魚死網破。”

趙正止不動聲色,道:“我一切都已布置妥當,隻要你明日依我教你的話,在闔派上下大膽言講出來,此事必成。你放心,我一執掌本門,便命你出任副手,總攬派中事務,絕不食言。”

齊貴雖是宋苑庭的親信弟子,但在門中向來並無權柄,他自知但叫師叔趙苑堂尚在,自己便永無出頭之日,往日裏倒也從無奢望幻想。後來終是經不起趙正止幾番引誘,許以重利,這才聽命從犯,然而眼見趙正止為圖大事,連生父也可痛下殺手,焉知事成之後,自己便不致遭其滅口?此刻聽得趙正止鄭重承諾,略覺安心,道:“趙師哥放心,你既守信,小弟定不負所托。”

趙正止道:“是了,我另外差人看守此處,咱們鬧了大半夜了,可得快快歸返啦。”說罷並不再向父親屍身多瞧上一眼,邁步走出囚室。

曼蕭於草叢中幾乎臥倒,耳聽得二人腳步聲漸遠,這才微微探頭觀瞧。遙見趙齊二人行到林前,趙正止一擺手,齊貴會意,徑自快步去了。

趙正止目送齊貴走遠,長籲了口氣。這一晚暗行的實乃大逆之舉,他雖肚腸狠毒,終不免心有餘悸,到此刻局麵已定,方始泰然。回思二十餘年中在父輩的嚴厲管教下,時時恪守規矩,隻覺說不出的拘謹無味。如今桎梏盡除,頓覺換了一片天地,再世為人,自忖往後便能為所欲為,又即將成事,越想越是得意,在林中悠然穿行片刻,忍不住仰天大笑。

正在獰笑之際,倏覺頭頂一股淩厲勁風襲到,趙正止大駭之下,雙掌托送,向空中擊去。啪的一聲,四掌相交,趙正止但覺來掌力道極大,生恐後勁迅猛,借勢向後連退三步,體內真氣流轉,即將來力抵消。凝目看去,月光下依稀辨出偷襲之人似是女子身形,趙正止喝道:“是誰,竟敢無端偷襲你家小爺!”那人道:“姓趙的,還認得我麼!”果是女聲。

趙正止一怔,道:“是吳家姑娘?”心想:“她怎麼在此處現身,莫非適才我的所作所為都給這婆娘瞧見了?”這人正是曼蕭,她見趙正止行經處草木深遂,又已自落了單兒,心想正好擒住他奪回家寶,於是一路跟來,待他得意忘形之際,即施突襲。

曼蕭道:“自然是我,你該當知道我為何攔你。”

趙正止當日盜寶後為脫追困,幾次在吳氏兄妹手底逃跑,本就引為奇恥,何況此刻又正在誌得意滿之際,如何隱忍得下,斜睨著曼蕭,一時吃不準她是否已窺知自己隱私,道:“你在此多久了,吳曼峰怎不現身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