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1 / 3)

水落天寒歸去晚

何人月下獨思君

兩日後清晨。汪宅外。

冬了坐在一輛馬車上回眸觀望悠然出神,目光觸及於那縱橫四方的青石板鋪就的仁義巷巷口街道,曾幾何時這裏訪客不絕商賈如雲,多少人以曾經拜訪過汪家而引以為榮!如今才數月光景這條路就失去了昔日的繁華和熱鬧,隻剩下牲口的蹄印掩於雜草之中。

這路麵上的青石板經過了歲月的衝刷磨礪,早就已經是鋥明佤亮光可鑒人,泛著青黑的光芒,給街巷帶來了一種獨特的神秘感覺。

這縱橫四方的青石板路,這彎曲悠長的小巷,分列兩旁的櫃台,門窗間精雕細刻的小欞,石坊上倒立的石獅……這一切莫不引發了冬了憶念幽情深不可測蜿蜒綿長,此時此刻,她便要遠離這個生於斯長於斯的地方了!

誠然,冬了不舍,故園難離,她是早已把臨清州當做自己的家鄉了!石階鋪展而上,門樓高聳,兩尊仁獸蹲踞於門前,正對門樓望去,是層層門樓的深層畫麵。這個大院是四進院,各院房屋左右對稱,秩序井然,一草一木,曆曆在目了然於胸。雕梁畫棟在無情風雨侵蝕下已然有一些褪色,屋牆片片斑駁,青磚院牆雕花門窗,平時不覺,今時乍離,這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讓她開始有一些依戀!那是印在心間的東西啊,抹也抹不去的歡樂和無限溫情!

門口站立的是年逾古稀須發皆白的祖父,還有跟隨多年的兩個老家丁。老人揮手:“走吧,走吧!”

——冬了當然不肯走,這裏有家園,有親人,有她刻骨之愛,有她銘心之恨!卻也不得不走!夜來李士登差人送信,馬堂自此打擊之下,愈發貪婪猖狂變本加厲不可一世,多次跪請皇命重來臨清州督稅,在朝中大臣極力反對下終未能得逞,便再生奸計,密令劉易從嚴從重加害汪宅以及王朝佐家小,漕幫雲雲。汪家無奈經過倉促間反複商議籌謀,決定暫離此地以圖他日之東山再起。另頗值得一提:在當下東昌知府李士登傾力幫助洪真大力協助之下,洗濁生被連夜營救出獄並再次囑托,天亮必須離開臨清州,以防再生變故!

告分恩親,汪信義,洗濁生,冬了顏惜,一行十數人,三輛大馬車,又在臨清城外十裏長亭與久候多時的李士登灑淚而別。顏惜目光凝視李士登似有所語,李士登心領神會肅然正色道:“兩位賢妹可放寬心,士登定會好生照料王娘。必視如家堂,如有一絲一毫慢待之處,必遭天收。”冬了深深一揖凝望於他:“李兄,這是托付。”李士登鄭重點頭:“士登曉得,必不負所托。”

自此冬了一行揚鞭啟程,他們沒有回頭,他們知道,他們還會回來的,等到回來的時候,就是馬堂他們的末日!

——臨清!這個終其一生也難以忘懷,這個讓他們又愛又恨的地方!

這一日午後,來得一處荒郊古道,四下草木瘋長掩映間有一廟宇簷角可見。汪信義見眾人一路奔馳稍顯疲累,便建議稍待休息,眾無不應允。洗濁生跳下車來,信步而行,見廟宇雖宏大卻已破敗不堪,一睹廟前橫匾上三個金字:“醍醐寺”。不由哈哈哈大笑出聲,道:“古人曾言及有醍醐灌頂一說,且看這醍醐寺今日能給我什麼人生啟示?”

冬了顏惜青春年少,生性好玩,既入寶刹,怎可不借禮佛瞧個究竟?當即一同下車,追隨洗濁生之步伐,踏足進入醍醐寺。

誠如外觀所見,這廟宇確實年代久遠少人維修,大多建築都已破敗不堪,唯一可觀景觀是入門後大雄寶殿之內,有一麵佛教牆畫,畫的是佛祖拈花一笑傳道佛法與六祖慧能之典故。洗濁生悠悠一聲歎息:“拈花含笑,這需要大徹大悟的大智慧啊!唉,世道人心,多以見錢眼開之俗流,追本溯源,尋道窮根,目光如炬,一念成佛?不易,不易啊!”

冬了小嘴一撇:“神神叨叨。”

顏惜則是秀目流轉,掃向洗濁生,微笑,似有所悟。

冬了道:“自從大哥走後,我忽然發現出獄的洗濁生有一些不大正常了。”

顏惜不明所以,淡淡地“哦”了一聲。

冬了:“這幾日走來,我有時候發現他經常坐在衛河邊,眉關緊鎖,對著過往帆船流水,喃喃自語自說自話,你說他是不是有病了?”

顏惜笑道:“當然不會。”

正說話間,就見洗濁生一人腳步匆匆,徑直前行而去,冬了顏惜少年心性好奇之下,趨步跟隨。洗濁生忽然止步,原來前方有一水坑,夏季雨水充足,這裏地勢甚窪,是以積水頗多,洗濁生目不轉睛渾然不覺,一直前行,不多時水入半腰,漸至胸口,繼沒頭頂!冬了發一聲大吼:“洗濁生,不可!達達快來,洗濁生要尋短見了!”

一聲大吼,廟門之外汪老爺攜幾個跟隨多年的老家丁急忙趕到,眾人下水七手八腳把兀自吵鬧不停的洗濁生拉上岸來。汪老爺還一個勁地斥責:“怎可如此,糊塗啊!”

洗濁生醒轉過來,注視眾人有頃,忽而嚎啕大哭悲聲立起,片刻之間又仰天大笑出聲!此時竟然是鬢發齊張,凜然生威!諸人睹他忽哭忽笑,喜怒無常,不明所以麵麵相覷,冬了撇嘴,不以為然:“莫非這是坑中水源有毒,今次一番浸泡,把你腦袋傷到了麼?”

洗濁生道:“非也,非也。是因為我想到一事,至今至此不能想通。”

冬了奇道:“你且說來看看。我還真不大信。”

洗濁生:“如今朝廷腐敗不堪,根本不計百姓死活,皇帝昏庸不理朝政,整日沉迷於酒色之中,朝中宦官當權,相互傾軋,黨同伐異勾心鬥角,清正廉潔者屈指可數,大明王朝已呈日落西山之勢,在此等情形之下,如何拯救萬民於水火?”

冬了道:“呸!還真是有病了。自有肉食者謀之,有何間焉?”

洗濁生歎息:“肉食者鄙,未能遠謀啊。”

冬了忍不住辯駁道:“與你可曾有一文錢的關係?”

洗濁生歎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洗濁生久讀聖賢書,當思人間正道。”

冬了又問:“何為正道?”

洗濁生:“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聖賢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冬了歎了一口氣:“書生意氣,慷慨激昂,空談誤國,實幹興邦。唉,我服了。”

就在此時忽然平地起風,飛沙走石,樹搖房動,瓦礫直飛,風勢稍減,大雨又下,愈來愈盛傾盆一般瀉下,直如九天決口黃河潰堤。一刻鍾後,風雨驟收,來得快走的也快,頓時天清氣朗碧空如洗,隱約還有一道絢爛彩虹出現,蔚為奇觀。

時令雖是秋季,氣溫依然如在酷暑悶熱異常,有這突如其來的一場雨水,空氣新鮮肌生涼意,心情大為舒暢煩躁一掃而光,人人均是臉現喜悅心生愜意。

冬了顏惜親睹此等美景,隻覺得心曠神怡不能自已,一時間歡欣不勝。

再看洗濁生,方才雨勢瘋狂,他仍然在風雨之中不動不搖穩如磐石,汪老爺氣憤不已,招呼家人拚命拉著洗濁生到車廂內避雨,但洗濁生依舊一動不動,皺眉苦思,似在經曆難以破解之事。風停雨收天現彩虹,他似有觸動,但仍低頭思索,眼神逐漸清朗,麵色不再迷離,口中喃喃自語:“一飲一啄,莫非天定?必須經曆風雨,方可見到彩虹?”忽然他不顧長發淩亂麵容汙垢,長身而起,躍下馬車,目現光彩手舞足蹈欣喜不已仰天大叫:“我知道了,我明白了!天意,一切都是天意!造化弄人啊!天啊,你這賊老天!竟如此愚弄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