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一夜,她竟發起燒來,渾身酸軟無力,幾更連續起床解手也難以支持。
她哪裏知道這是她遭受了極度的刺激,加上數日來旅途勞頓、風霜交侵,原先心力未懈之時,還可支持。及至她感觸身世,被無盡的悲哀所淹沒之後,可就支持不住,但覺渾身都不舒服。
店夥老是想請她走路,以免病死在客店中,不特於店譽有關,同時還得惹上報官驗屍,出錢買棺等等麻煩的破財的後果。
董香梅開始時並沒有注意,直到數日之後,她的病恙竟無起色,仍然不能動身。那店夥當麵直說,要她搬出此店。
她起先覺得一陣昏眩,因為她想不到窮途末路,萬念俱灰之際,還有這麼一下打擊。
但過了一會,厲聲道:“滾出去,大爺有錢住店,你敢趕客人出去?”
她伸手人囊,原想取出大錠銀子鎮壓這店夥,但觸手卻隻有幾顆碎銀,大概隻夠付這幾日的房租飯錢,實在已無餘款,不由得呆住。
那店夥何等精明,一見她的手伸不出來,便猜得此人阮囊羞澀,當下眼睛一瞪,發起橫來,大聲道:“開客店的自然要客人光顧,可是想來這裏要裝病賴死這一套,我看你趁早收起來,走,我替你把行囊送出門外。”
董香梅氣往上衝,雙臂微抬,忽然感到一陣酸軟,無法運力使勁,不由得忿消氣散,黯然長歎一聲。
那店夥動手動腳,就要把她扯下床來。
房門外突然有人咳了一聲,店夥回頭一看,隻見一人搖搖擺擺走進來,卻是個年輕漢子,身上穿著一件長衫,長得一表斯文。
夥計認得這人乃是昨日來投店的遊方郎中,當下麵孔一沉,道:“許先生最好少管閑事。”
姓許的郎中拱手道:“在下聽說這位兄台身染疾病,特地進來瞧瞧。”
店夥一時發作不住,甩手扭頭走出房外。
董香梅又輕歎一聲,那許先生道:“兄台不要把剛才之事放在心上,大凡流浪江湖的人,終必會遭遇這等境況。”
董香梅目光掃過這年輕定方郎中,見他長得眉目清秀,一派斯文,尤其是適才在緊要關頭解圍,心中實在對他感激,當下應道:“多謝先生指點……”
許先生道:“在下略通醫道,兄台既是貴體不適,在下切一切脈息就知道了!“董香梅暗自忖道:“我本是女扮男裝,月訊逾斯不至,大概是些婦女暗病。這郎中不曉得內情,隻當我是男人,胡亂下藥,豈不更糟?”
於是連忙婉拒道:“承蒙先生垂注,不勝感激。但在下隻不過是旅途困頓,疲倦過度,所以要靜養一下,不煩先生費心……”
許先生睜大雙眼,道:“想不到兄台也是讀書人,談吐高雅,敢問兄台貴姓?”
董香梅不經思索,道:“在下顧禦風,以前讀過幾年學塾,實在談不上高雅二字,許先生台甫怎樣稱呼?”
許先生道:“在下賤字子攸,多年來屢試不第,因而灰心仕途,且善祖傳醫術,尚足以養身糊口,加以性喜遊山玩水,所以離家浪跡天涯,無拘無束,倒也逍遙自在。”
他在椅上坐下,打開話匣子,竟和董香梅滔滔傾談起來。
這許子攸足跡遍及字內名山大川,談起來頭頭是道,加以他擅於詞令,董香梅本來是佯裝有趣,後來卻當真聽了入神。
她也告訴他說曾經當過鏢客,所以走的地方也不少,並且說些武林軼聞與他聽,兩人談談說說,倒也投契。
董香梅經過這一陣閑談,心中也減了幾分鬱悶。
那許子攸本是世家弟子,胸襟開闊,這一談得投契,覺得董香梅並非凡俗之士,有心交這個朋友,便到櫃上說一切開銷由他負責。這一來店家自然不再派人向董香梅囉嗦。
董香梅滿心感激,她萬萬想不到世上還有這等超群拔俗之士,更想不到自己居然以男人身份,在江湖上交上這麼一個清雅的朋友。
又過了四五日,她的病狀仍無起色,全身發軟,丹田中一口真氣硬是提不上來。
這天中午,許子攸和她閑談了一陣。
董香梅黯然長歎一聲,道:“我倒願意這病永遠不好,那就可以和許兄在一起,時時領益了。”
許子攸訝道:“你好了之後,我們結伴浪跡江湖,傲嘯風月,豈不也是人生快事?“董香梅搖搖頭,道:“我好了之後,一定得去辦一件事。之後,我的壽元已盡,再難與許兄在人間相見了。”
許子攸便聽得莫名其妙,道:“顧兄這話怎說?”
董香梅道:“這些事你知道得越多,便越發危險,倒不如一點也不曉得。”
許子攸問來來問去,都問不出原因,心中暗暗納悶。當下勸她睡一會兒,自己卻在一旁看她。
等到她睡著之後,許子攸丟下手中書卷,悄悄伸出三指,按在董香梅腕脈寸關尺之上。
如是平日,董香梅自會驚醒.可是她目下真氣不調,百體不適,是以直到許子攸接診好一會,才突然驚醒。
許子攸滿麵迷惑之容,向董香梅不住打量。董香梅雙唇緊閉,故意不言不語,看他有什麼話說。
過了一陣,許子攸皺眉道:“我是就脈論脈,你天癸過期已有多久了?”
董香梅芳心一震,道:“許兄別開玩笑,兄弟不是女人,何來天癸月訊?”
許子麵孔一板,道:“常言道是醫者父母心,你斷斷不可對我隱諱……“董香梅見他詞色堅決,怔了一陣,道:“你先說給我聽聽。”
許子攸道:“你的脈息顯示懷孕有喜,此時最經不得疲勞及大喜大怒之事,但你經過打擊,心氣鬱結,再加上辛勞風霜,以至心脈枯弱,血氣雍滯。全身乏力,時有發熱之象。”
董香梅雙目圓睜,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要知這許子攸越是越說得對,就越是證明懷孕之事千真萬確。
許子攸最後道:“兄弟與你盤桓多日,一直都沒有看出你是女子。現在可就覺得你麵皮皙白,頭發豐盛以及眉毛過細種種征象,分明真是個女子。”
董香梅轉身向壁,道:“你胡說。”
許子攸沒有作聲,起身出房去了。他走了之後,董香梅忽然十分後悔,生怕把他激走。
自個兒痛苦想了許久,終於大聲喚茶房來詢問。
店夥道:“許先生出去抓藥啦,你老敢情還不曉得。”
董香梅心中一塊大石才放下來,等了好一會,但覺孤寂難耐,時間好像比平日長得多。
許子攸最後來了,帶來一碗湯藥。董香梅隻好服下,她再也不敢把他激走。
第二日,他們搬了一個客棧,兩人隻要了一間上房,董香梅睡在內間,許子攸住在外間,以便就近照顧。
不知不覺又過了幾日,董香梅已感到病好了大半,但她又逃避什麼似的,竟不想痊愈。
她早就把頭上帽子解開,露出一頭濃黑的青絲,反正許子攸已曉得她是女身,所以用不著緊緊扣住那頂帽子。
可是自從她回複女人麵目之後,許子攸的目光中就時時閃耀出光芒。他幾乎日夜都坐在她床邊,與她說東說西,偶然也問,她的身世遭遇。
董香梅是個過來人,自然能看出他的目光中含著什麼意思。她非常害怕這種眼光,可是暫時又不願失去。同時對於許子攸涉及身世遭遇的談話,總是不好意思不答。就這樣漸漸地透露出來。最後,許子已經完全明白她的身世及悲慘往事。
他們仍然很談得攏,對於許多事物的見解,幾乎大半相同。許子攸不但學問淵博,見解超妙,同時雅擅詞令,很平常的事在他口中說出來,便平添無限風趣。這一點正是董香梅最是神往的地方,真是巴不得日日夜夜聽他談古論今。
又過了兩日,董香梅終於完全好了。這天下午她起身試一試腳上功夫,發覺已經完全恢複,竟沒有一點病後力乏之狀。
她正在走動時,許子攸忽然進來,見到她滿房飛騰,宛如蝴蝶一般,不覺怔住。
董香梅輕如飄絮般落在他身前,嫣然一笑,道:“你發呆幹嗎,如果你也想像我這樣,我可以教你,包管不出三年,你就能高來高去。”
許子攸搖搖頭,雙目卻怔怔地凝望住她。他第一次見到她起身,秀發垂肩,風姿動人已極。
他道:“學這些功夫有什麼用,反而惹來無盡麻煩痛苦,倒不如不學,你如今已經好了,可是快要離開這裏?”
董香梅垂頭避開他奇異的目光,低低道:“我想是的。”
許子攸道:“你不能放棄你的決定嗎?”
董香梅囁嚅了一陣,道:“放棄了又怎樣呢?”話一出口,她就覺得十分後悔,這句話她本不想說,可是卻終於說了出來。
許子攸沉聲道:“如果你肯放棄,同時看得起我的話,我們就找一處山明水秀的地方,定居下來。我如果有你做我的妻室,我就永遠都不再流浪。”
董香梅嚇得舉手掩胸,急急道:“你可知你說什麼話?”
許子攸道:“我要娶你為妻,除非你不肯嫁給我。”
董香梅搖頭退了幾步,連連說不。
許子攸像泄了氣的皮球似的垂下頭顱,沒精打采地道:“我知道配不起你,既然你不願意,那就算了。”
董香梅道:“不,不是這個意思,但你可記得我已是殘花敗柳,豈能匹配君子?”
許子攸道:“這些我早就曉得啦?“
董香梅歎口氣,垂頭忖道:“你隻知道我有個死去的丈夫顧禦風,怎知我亦曾失身於大師兄曲士英?這件恥事自然不能告訴你,但我於心有愧,如果嫁給你的話,一生一世都內疚不安,且慢,難道我真肯嫁給他嗎?我竟然已經忘記了顧禦風,我這樣做豈不是朝三暮四楊花水性的淫賤女人?”
她想到這裏,全身沁出冷汗,頓時下了決心。
雙目一抬,隻見許子攸煩惱頹廢的樣子,實在使她感到不忍,此時此際,似乎又不便堅拒。
當下道:“我們的事以後從長計議,現在我得動身到榆樹莊去,把那支白骨令取到手,如果那支白骨令上果真載有克製我爹的手法,我學會之後就有恃無恐了。不然的話,縱然逃到天涯海角,終將被他找到。”
許子攸見事情有了轉機,頓時喜泛眉梢,連連點頭說好。
於是他們收拾上路,直向豫鄂交界處的榆樹莊趕去。
第三日早晨,他們已潛入榆樹莊地麵之內,董香梅本來堅拒許子攸跟著,可是許子攸死說活說,都非跟著不可。
董香梅沒有法子,隻好由他。但這一來可就不敢從正路走,隻能翻山越嶺,打荒僻山路到榆樹莊後麵的榆樹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