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曙色降臨,閑卿穀中鳥語花香,爽朗晨風拂掠湖麵,水波潺潺、漣漪陣陣,十分平靜……平靜得似乎已忘卻了昨夜在這裏,發生的那一場險死還生的危機,閑卿穀當然不會再記得,但是人能夠忘卻麼?
涼亭裏,祈少君正在收拾東西,他根本沒睡,是啊……如何睡得著?玄一臨終前交代這女子脾性乖戾,難以相處,叫他務必要有耐心……可事實是,這絕非乖戾那麼簡單,更不是難以相處,而是絕對是送命的事兒!
所以後半夜,他一直思付著一些事,深感前路一片晦澀難明。
石門突然打開了,這至少是祈少君來到這裏之後,第一次在這個時辰看到這石門開啟……然後過了良久,屋內之人似乎有點適應了亮光,這才緩步走出。
沒有變,依舊是那張美若天仙但又冷如冰霜的麵容,伴隨著飄逸的雲鬢和白衣緩緩走了出來……
祈少君這一次看得更出神,因為之前是在夜裏,而此刻是在明媚晨光的照映下,這位白衣麗人更是美絕人寰,原本蒼白的麵容,現在因為閑卿穀裏斑斕的色調而有了幾分生機、變得瑩白如玉,眼波也變得晶瑩明亮。
幸好他自負坦蕩又是少年心性,也沒有看得太癡迷,連慕冰都曾誇讚他與眾不同,那他縱然不是柳下惠,也的確與眾不同了。
而八年來幾乎未見過陽光的慕冰,舉起纖纖玉手帶起衣袖,輕盈地遮著照在臉上陽光,也沒太在意祈少君為之驚豔的眼光……
祈少君沉醉了一下,回神來思付道:“是哪一個她?”
隻聽慕冰淡淡地道:“你要走了?”
一聽這稍帶冷漠的語氣,再看那木然的表情,祈少君猜得出是哪個她。
其實到底哪一個她是真的,別說祈少君搞不明白,當事人恐怕更不明白,正所謂當局者迷。但好就好在,至少她不再如昨晚那般銜悲茹恨,於是祈少君打起精神微笑道:“我什麼時候說要走了,都說了要留下照顧你的。你就是趕我走,我還得賴著你呢……我出穀去買點東西,油鹽醬醋也不夠用了。”
按理說,昨晚在生死邊緣走了一遭,誰還願意在這隨時會判若兩人的女煞星身邊待下去?可少年人膽大包天,居然還說什麼賴著她不走,以慕冰的性格,這種話隻會令她厭惡,可是現在麵對這個與眾不同的少年,她的心總有些不得不放心的奇怪思緒,這是冷酷的她過去所絕無。
她若有所思了半晌,想起祈少君剛才說到油鹽醬醋,又回眸看到他搭建起的灶台,於是扯開話題道:“你……會做菜?”
祈少君曬然道:“必須的!我以前在歸處可是那裏的大廚。”
不過一想到自幼生活的歸處如今已是殘垣斷壁,心中一陣傷懷,總算令他安慰的是,親人們和師父對他的廚藝讚不絕口,現在這些人雖然都已不在,但至少活著的人……至少若心和水瑤清楚她們房裏的飯菜是誰做的。
慕冰沉吟了一瞬,微嗔道:“既然如此,那為什麼你每次放在石室前的,都隻是些饅頭、包子或是幹糧?”語聲冷削之下,似乎還帶著責備之意。
祈少君歎道:“等你出來的時候,菜不早就涼了嘛……”說到這,他腦中念頭一閃,道:“對了,你現在可以出來了?”
慕冰冷波一瞥,道:“你想說什麼?”
祈少君展顏一笑道:“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可以天天燒好吃的給你!”
這隻是一句最平凡的家常閑話,可對於心冷已久的慕冰來說,卻似乎有著不平凡的感覺,隨著這句話,她冷削的麵靨上閃過一陣動容的神色,眼眸之中也閃現出一絲期盼的漣漪,許久未說話……
祈少君埋著頭正在給籮筐穿繩子,又道:“說句不好聽的……有個你若看不順眼,就隨時可以置他於死地的人照顧你,沒什麼不好吧。”
少時後,隻聽到耳旁傳來一句:“好吧……”
祈少君一怔下,付道:“她答應了!”背起籮筐,欣然道:“那我去了!”
剛走出十幾步,又聽背後傳來一聲:“等等!”
祈少君聞聲回首,問道:“有事麼?還是要我給你帶什麼回來?”
慕冰沉吟道:“你……真的……會回來?”
祈少君曬然一笑道:“不會來?那我還能去哪?”
慕冰微微垂首,輕聲道:“那你……快去快回……”
天下最冷酷無情的女子竟然妥協了!所以這次出穀,祈少君是唱著山歌、踏著輕快的腳步一路前行的,為什麼如此高興?他說不上來。
到了鎮上,他興致勃勃地買了很多的食材和作料,一出鎮子,索性提氣用輕功趕回閑卿穀,歸心似箭的感覺,這算是感悟最深的一次,心頭也始終想著有一個人還在閑卿穀的石屋前等他回家!
回家……沒錯!現在閑卿穀就是他的家,至於他的家人……也許那個人根本算不上家人,但祈少君自己是這麼認定的就行。
午時未到,他就回到了閑卿穀……
石室前,美少年撩起衣袖,洗菜切菜、淘米揉麵,升灶台……從未見過他忙得如此不可開交,而且還滿臉堆笑、樂此不疲。
慕冰一直在他周圍默默地看著,時而照照鏡子、時而涼亭裏坐坐、時而蕩蕩秋千、時而索性湊上去聞聞蒸籠裏的香味,也許還在猜這裏麵蒸的是什麼,遠一點的話,也就走到前方不遠處的湖邊緩緩踱幾步,但冰冷的眼波卻時時總會朝做菜的人掃上一眼……
而祈少君雖在全心全意地做菜、連瞥眼都未瞧她一眼,但他感覺得出背後有雙看似冰冷的目光,一直在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
正當他做完洗滌、刀切這些前期工作,開始下鍋翻炒的時候,隻聽背後一陣輕紗羅衣飄動的聲音……有人輕足飛掠過來,但他焉會不立時警覺?隻因背後毫無殺氣,故而隻作未聞,繼續做活……
但背後之人卻按耐不住問道:“你在做什麼?這麼香……”
見她主動發問,祈少君心中一坦,舉勺點了點左側的瓦罐,道:“不妨猜一猜……這瓦罐裏麵放了羊肘、豬蹄、魚翅、刺參、鴿蛋、母雞、老鴨還有冬筍等等,共放了十八種食材悶煨出來的,據說連佛祖聞了都動心。”
慕冰便即恍然,道:“佛祖……佛跳牆?”
祈少君笑道:“然也!不過現在該改個名字,叫‘美人跳牆’了吧。”
“噗嗤……唔!”隻聽背後傳來輕微的情切一笑,全神貫注燒菜的祈少君不禁轉首瞥眼一望,但當他的視線望見時,隻見身側的白衣麗人早已放下了輕掩小口的衣袖,又恢複了冷若冰霜的神情……
少時後,瓦罐內的香氣四散而開、陣陣撲鼻更撓人心扉,炒鍋內“嗤嗤”的聲響,亦能令任何人都食指大動。
祈少君背後又有人道:“你既然知道我是什麼人,為什麼昨晚沒有逃走?”
他一邊炒菜、一邊答道:“奇怪了,我為什麼要逃走?”
慕冰冷削道:“一個被江湖稱作妖婦,一個冷血無情、而且隨時會取你性命的女魔頭,你難道不怕?”
祈少君笑道:“不怕你見笑,我還真不是個畏死之人。但我昨晚不害怕,是因為不知道為什麼,我始終覺得你不會下手殺我的。”
慕冰柳眉微蹙,問道:“你憑什麼這麼認為?”
祈少君微笑道:“不知道,可能是直覺吧……昨晚,你那冷酷的樣子的確稱得上全天下最冷酷無情的女子,但我更記得之前的那個你,是她告訴我,你絕不是江湖中傳言的那種人。”
慕冰心頭一顫,強辯道:“那個不是我!”
祈少君道:“可我怎麼覺得,那個你反而更真實呢。”他一邊翻炒、一邊又曬笑道:“管他呢!總之,你們兩個我都會照顧好的!你想殺我的時候,另外一個你會護著,所以我一定不會有事的!嗬嗬嗬……!”
此言一出,慕冰感覺自己早已死去的感情心靈猛顫了一下,而祈少君也還不知道,他這隨口說出的一句另類之言,對對方而言,卻如同世上最大的理解和安慰,隻可惜祈少君背對著她,沒見著她先是略帶震驚的神態、然後是久久沉默不語,最後又略帶微笑的麵容……
石屋前隻有連綿的翻炒聲,此外就是微妙的沉默。
“哎~~喲~~!!!”沉默隨著祈少君一陣驚呼而打破!
慕冰的淡笑立時一斂,上前道:“你怎麼了!”
俯首一看,隻見祈少君的左手背上被燙到了一塊,剛才一時不慎、被一塊飛起來牛肉給燙到了……以他現在這等武功,怎麼會如此不小心?
慕冰失聲道:“怎麼辦?你疼不疼?”
這話根本就是廢話,而且江湖武人流血受傷、削手斬腿,多半哼都不會哼一聲,可在這種家常瑣事上卻也和尋常人一般無異,但不管如何,這廢話在祈少君聽來卻是最溫馨的關懷,因為他聽出了對方的話語中帶著一絲急切,令他確信了自己的判斷是對的,恩師玄一臨終前對他遵遵叮囑,也是值得的!
何況他下得廚房多年,這種事原也見怪不怪,但慕冰卻本能下跑到一邊的水桶前,手忙腳亂地撩起衣袖、舀起一瓢清水,讓祈少君左手浸泡在涼水裏麵……
祈少君幹笑道:“沒事沒事,一點兒小事……!”
慕冰抬眼看他、眼波突然凝滯住了……她似乎是在思付,怎麼到現在才發覺她口中的“小子”還是個翩翩美少年!雖然她年歲已不小,可正是因為她是久曠多年的成熟女子,見到這種剛柔並濟的俊美少年,更會有說不出的感覺。
而祈少君本能地掃了一下他原本不敢直視的冷削眼波,也陡然一停!他發覺眼前美麗的麵容上有了些生機,冷冷的瞳孔之中似乎也夾含著一絲淡淡的暖意。
刹那間,等同於相偎在一起的兩個人,一動不動的對視著……
好像時間停滯了,好像周圍的一切也都靜止了……
“糟了!小炒肉快要燒糊啦!”又是祈少君打破了這輕觸心弦的沉默。
慕冰也順水推舟地鬆手推開他,深深呼了幾口氣,似乎是想強提自己的冷酷之心,把之前心底湧起的情感給壓下去……可她心底裏真想如此做麼?她恐怕還不明白一件事,那就是第一天深夜,為什麼她看到裝睡的祈少君的麵容,會發出輕輕的一聲驚歎,然後就放棄了殺他的念頭……
日上三竿,晴日之光芒已經投過閑卿穀連綿的樹蔭,一道道曙光灑遍了整座山穀。慕冰坐在涼亭裏麵,凝望著眼前的一桌精致的酒菜,看她那直直的眼波和微動的櫻唇,看得出來,她很餓了、也很期盼……不過盞茶時刻,她卻不知有多少次想撩起袖子直接伸手嚐鮮,卻聽到數丈外的祈少君一邊翻炒、一邊背對著她道:“菜未上齊就先起筷,有失食客之道,更忌用手抓菜……特別對於美人而言著實不雅。”慕冰無奈,隻得罷手。
但很快的,祈少君把最後一盤菜端上桌:“好嘞!嚐嚐我的手藝吧!”
話沒說完,早就不耐的慕冰已經挽起白色的衣袖、露出欺霜賽雪的嫩臂,春蔥般的手指抓起了筷子,伸向了盤子裏……
似乎是很久沒動過筷子了,夾起菜來也十分吃力,但美人還是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當然這還得歸功於祈少君那一手精湛的廚藝。
他想幫她夾菜,可得到的回報是這麼一句話
“不用你幫!我自己來就行……”
好意被拒絕,但她現在的態度卻並不令祈少君著惱,何況她若不心高氣傲就不會叫絕情仙子,祈少君遂以不再幫她,自己緩緩地酌著酒,一邊不時地看看身旁這位絕色麗人……隻是,這位仙女吃菜的模樣,全然非仙女之姿,甚至連普通的民家姑娘都比她矜持得多,此等景象更令他憶起之前的小惜姐姐,他暗笑之餘又若有所思……
“這些女子,恐怕都經曆過我不曾了解的心酸。”
慕冰似乎也感覺到了他的微恙,柳眉微蹙道:“你笑什麼?”
祈少君連忙眼珠一溜,道:“沒什麼……看你瘦的,應該多吃點!”但他轉念想到,慕冰被這裏孤寂地過活八年有餘,別說吃不到好東西,很多東西都享受不到,甚至連像樣的自由都沒有,他心中不禁惻然,於是輕聲沉吟道:“慕……慕姑娘……?”
按照他的習慣,本會叫一聲“慕姐姐”的,可是麵對眼前這個本應該叫姐姐的女子,他卻再也叫不出口,何況昨晚還被對方斷然拒絕過。
慕冰哪裏想到這些,一邊忙著吃、一邊不屑道:“想問什麼就問吧。”
祈少君惻然道:“這些年來,你一定很辛苦吧?”
慕冰微微一怔,這些年何止辛苦,根本就是生不如死,但所謂“吃人家東西嘴短”,無論她如何決絕,也不忍心再對對方冷言冷語,所以微叱道:“哼,那還用說?所以你也別怪我昨晚為什麼那麼對你。”
祈少君額了額首、給她斟了一杯酒,很隨和地道:“沒關係……隻要能讓你開心些,不再去想過去不開心的事,我不過受些委屈……倒也值了。”
聽到這裏,慕冰還叼著菜的嘴一頓,似水的眼波不禁緩緩移到了祈少君的臉上;而祈少君給她斟好酒,隨即也看到了她的美眸……
四隻眼睛再次默然對視到了一塊兒……
慕冰這一次看得更細致,這個少年的麵目是如此地俊俏,那雙帶著兩三分女子秀氣的眼睛,給人感覺多麼得柔弱、似乎期盼著別人保護,但慕冰卻知道對方絕非這般表象,因為她再深層地看一看這雙劍眉之下的雙眼,陡然覺得之中又包含著強烈的剛毅,可見這雙眼眸平時透著溫暖柔和的光芒,但它一旦隨著它的主人爆發時,就會像昨夜一樣爆發出無與倫比的光芒,直射進人們的心底!
此刻被這雙天芒射穿心底的正是慕冰,她心底隨之蕩起了一陣不安的漣漪,她突然甩開眼波,麵上籠起一層秋霜,不屑道:“你這孩子實在是太天真了,我隻是懶得去殺一個連反抗都不會的人,不過僅此一次,我擔保下次你可就沒那麼好運了!”
聽到“孩子”一詞,祈少君啞然失笑,他似乎也漸漸開始習慣對方忽冷忽熱的態度了,苦笑不語之際,他還回想到幾個時辰前,兩人還在這裏生死交擊,此刻卻在同桌共飲,可歎風雲變幻,人生無常……
閑卿幽穀絕凡塵,清茶一杯也醉人。
涼亭裏,午後享受一杯清茶、遙望明媚如畫的湖光山色,對於八年不見天日的慕冰來說,此生還能享受到這等閑情逸致,也許她從不敢去奢望。
但她沉吟了很久,說出來的卻是這麼一句話:“我之前騙了你。”
祈少君一鄂道:“什麼?”
慕冰道:“其實我的功力還沒有恢複,還需要幾個月才功行圓滿。”
祈少君想到了,昨晚她曾威脅自己說功力更勝往昔,如此說來這是假話,但他又如何會介意,額首道:“謝謝你坦誠相告。”
慕冰冷冷道:“你不必言謝,這不代表我就相信你了,何況……縱然你對我有歹意,就算我功力未全複,也未必不能取你的性命?”
若是不相信對方,又怎會坦言見告,祈少君心知肚明、故而沉默不語。
慕冰輕嘬了一口茶,又道:“我已經想過了,等過幾個月我功行圓滿,你就可以不用照顧我了,那時我們各走各的。”
祈少君搖首道:“那怎麼可以?我答應過師父要照顧你一生的。”
慕冰輕哼道:“照顧我一生?哼,少對我講這種令人作嘔的話,我在這裏困了八年,隻想快點離開!”
祈少君道:“行啊,那我就跟你一道,可以一路照顧你。”
慕冰愕然道:“跟我一起?”
祈少君道:“是啊,我孑然一身,哪兒都能去,唯獨不能忘了師父的遺命。”
慕冰冷然一笑,道:“少年人,你究竟明不明白?你師父交代你的,一件沉重而艱苦、甚至是殘酷的責任,你背負得了麼?”
祈少君額首默認,但從他淺笑的神情上看得出,他全然不在意。
慕冰道:“你還年輕,為了我這麼個惡名昭著之人葬送前程,值得?”
祈少君道:“比起前程,信義更重要,我可不想做個不孝之徒,既已答應過師父要照顧保護好你……承師此諾,必守一生!”旋又笑道:“而且就憑你剛才對我的勸告,這個承諾我也守定了!”
慕冰冷冷道:“你知不知道江湖上想殺我的人有多少?”
祈少君道:“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我隻知道到時候我替你擋著便是。”
慕冰道:“哪怕搭上小命?”
祈少君正色道:“也要堅持本心,但求俯仰無愧。”
慕冰心頭一,她看到對方那雙眼眸中果然又閃出了逼人的神采!她不敢正視,撇開眼波結巴道:“你……你真是天真的可笑!看來你還沒體會過命運的殘酷,總是認為什麼事情都能憑自己的力量去解決。”
祈少君道:“天真一回又如何?信不信由你,我從不相信命運。”